说到这里,我不禁联想到有研究者竟将脂砚、畸笏当成是什么史湘云,即雪芹的续弦妻。倘果如其所言,那他们不是日夜相守在一处的吗?有什么必要对认不清书稿上的字打方框呢?又有什么必要在书稿上加“缺中秋诗,俟雪芹”(第七十五回)一类批语呢?
再看看被有的研究者说成是雪芹最后定本的庚辰本吧(请注意,这是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本子),它的情况又如何呢?甲戌本上打的方框,它有没有补上?没有,不但五字阙文没有补上,反而以重拟的办法来替代,将原来的九字句改为六字句,成了两句俗套,即:
两湾半蹙鹅(蛾)眉,
一对多情杏眼。
你想,这样庸俗的文字会是曹雪芹自己改定的吗?它与最初脂评赞其写眉目奇思妙想的批语全不相称。
可见,雪芹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胡改。
(三)幻境中宝玉惊梦一段的异文。
这段异文,曾有一些研究者以为是己卯、庚辰本胜过甲戌本的地方,因而认作是作者自己的改文。其实不然,我们只需细察雪芹写这段情节的本意,便不难分辨两种文字哪一种是对的了。
甲戌本:“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最后是迷津中一“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将宝玉惊醒。
己卯、庚辰本:则是“二人携手出去游玩”,直至危急关头,才见“警幻从后面追来”,最后是迷津中的“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
两种文字的差别,还不止于此。详细的比较和论述,可参见拙撰《宝玉惊梦的两种文字》一文。
在雪芹的构思中,宝玉梦游幻境是警幻仙子为使他能“以情悟道”而设计的一幕,警幻自始至终是导演或导游,宝玉不会也不可能脱离警幻而擅自行动。所以,写警幻携二人出游是对的,二人私自出游是不对的。末了,“怪物”象征情孽之可怖而又无可名状,“直扑”宝玉而来,在此紧急关头,让宝玉惊醒,正是望他能早早觉悟,以防堕入迷津,故后来宝玉有“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事。他若真被神魔小说中常见的“夜叉海鬼”拖下了黑水迷津,警幻岂非白白告诫他了?梦游幻境也失去了意义。
可见,己卯、庚辰本上的异文是单纯为追求情节惊险而全然不顾也不懂作者寓意、自作聪明的妄改。雪芹若见,岂能认可。(四)不该睡的正睡觉,不该醒的要弄醒。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甲戌本写道:
便经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提到李纨的只有“从李纨后窗下过”七个字。因为她青chūn守寡,不戴花,本可以不写,这里顺便带到一句,按脂批说只为“照应十二钗”而已。
可是己卯本、庚辰本却在七个字后,又凭空添了一句说:
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
这就完全是画蛇添足了。且不论李纨在炕上会不会白天睡觉,(下文立即写到周瑞家的以为凤姐在睡中觉,早已过了睡中觉时间,该叫醒了。凤姐尚且不宜贪睡,何况是自幼接受“以纺绩井臼为要”家教的李纨,她能那么懒怠吗?)既睡觉而又不挂窗帘,让过往的人从外面就能直视自己的睡态,李纨哪能如此làng漫、开放?
要说这是曹雪芹自己的改笔,你能相信吗?
接着到凤姐处。甲戌本写道:
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
周瑞家的只当凤姐在睡中觉,不愿别人打扰,才由小丫头坐在她房槛上把守,故有“该请醒”之语。她哪会想到凤姐夫妻白天还会有房中戏。
己卯、庚辰本看走了眼,竟提笔将“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句中的“奶奶”改为“姐儿”,以为这样才能与上一句“正拍着大姐儿睡觉”相对应。
我真怀疑妄改者是个白痴。
大姐儿是哺rǔ婴儿,白天大半时间也都要睡觉,有什么“中觉”晚觉的?凭什么要弄醒她,还恭敬有加地说“请醒”呢?雪芹要是看到这样的改文,不气死也要笑死。但不幸的是这一妄改造成的错误,却在后来的本子上都延续了下去。
还有周瑞家的给黛玉送花来说:
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
早期抄本中常见笔画繁的字,被简化写成别字,如将“黛玉”写作“代玉”之类。甲戌本“戴”都别写作“带”,这句便是,再如“留着给宝丫头带(戴)罢”等等,庚辰本不知是别写,竟添字改作:
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真可大发一笑。诸如此类,多不胜举。
(五)“作者自云”的话迷惑了多少人?
不少研究者都特别看重《红楼梦》除甲戌本只在《凡例》中有以外,各种抄本、刻本都在首回开端有的那一大段话,即“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云云,把它当作研究曹雪芹生平及其创作意图的极重要依据,因为那里明写着“作者自云”字样。
我说过,这里有个根本性的误会,即“作者自云”不是脂砚斋转述作者的话,而是他对小说文字作解释时的一种习惯用语,绝对不能当作作者自己的话来引用。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第五回脂评对“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所作的批,说:
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显然,这里的“作者自云”是为揭示作者起此曲名的含义而作的解释。即使这解释很有道理,却也不能混同作者自己说的话。诸如此类的说法(或用“设云”)尚有,读者可自行比较。总之,开卷那段话里的“作者自云”,如果将它的含义都补出来,大概可以是:作者通过自己所拟的回目,在告诉读者说……
对首回回目作如此大加发挥式的解释,有没有依据,对不对呢?
我的看法是:有的有依据,有的没有,还有的是出于误解,因此,这样的阐释,有对的,有不对的,也还有未必妥当的。
我这里只说说有问题的:
1.说作者曾经历“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这与史实不符;它与敦诚所说的“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同样出于不了解雪芹幼年生活而只听其本人活灵活现地“高谈”其家庭往昔繁华似锦的情况而产生的误会。这一点长期以来对读者和研究者产生的误导和影响最为严重。
2.作者对脂砚斋说:我在开卷第一回回目中就写“甄士隐”“贾雨村”,其实就是开宗明义暗示“真事隐去,假语存焉”。脂砚斋将后四字听作“假语村言”了,也不核对清楚,便自信地写入《凡例》,又写入批语,以致讹传了两个半世纪,竟成了不成其为成语的成语了。如果雪芹审阅过,岂能不予以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