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于是我就不加考虑地花这笔钱。例如,我同你一起——我们去旅 行。
波伏瓦:是的,我们的旅行费用都是在这笔遗产中开销。
萨特:就是在那时,钱对于我也不是一种实在,你明白吗?一种在贫困 家庭的儿童能够那样清楚地理解的实在。他知道一个两法郎意味着什么。我 不能说我知道这个。钱到了我手中,钱带给我多种东西。有时我用完了,要 么我得不到更多的东西,要么我去借。我说不清楚我怎样去偿还它,但我知 道我可以偿还,因为第二年我会有一些私人学生。
波伏瓦:对,我们刚结识时有过这样的事:你花费超过了收入,于是你 向莫雷尔夫人借钱。
萨特:是的。 彼伏瓦:你确信莫雷尔夫人是富有的;她是你的朋友中唯一的真正富有 的。你不常向她借钱,但是可以向她借的。这也是一种安全感。我记得有时 月底是很困难的,因为我们的收支预算不平衡。我往往去当一个胸针,它是 我不知道从谁那儿继承下来的,或者我们向科莱特·奥德莱借,她把她的打 字机送去作抵押。到了月底我们常缺钱,但这不让我们烦恼。
萨特:我们两个毕竟都有薪水。我们往往放在一起合用,这比一个未婚 教师或一个同没有工作的妻子在一起的已婚教师的用度还要多一些。我们的 薪水很少。我们是最低档的。
波伏瓦:但我们足以维持生活,特别是在我们那种生活方式下。 萨特:我在勒阿弗尔有了第一个职务,我靠很少的钱生活。 波伏瓦:那时你是不是比教私人学生时更多地感觉到你是在挣钱? 萨特:实际上,我从没有感到我完全是在挣钱。我工作。这是生活的实 际过程。然后是每月我得到一些钱。
波伏瓦:但这里仍然有一些义务和限制。比如说,你不得不生活在勒阿 弗尔然后生活在劳恩,你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在巴黎。
萨特:是的,但我选择这些地点是因为它们接近巴黎。是有一点点限制 ——但我可以坐火车。我很喜欢坐火车从勒阿弗尔到巴黎。在车上我往往看 早期的法国侦探小说,那是每一个法国人都津津乐道的,和《玛丽亚娜报》。 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短途旅行,而且我常去鲁昂看你。
波伏瓦:有时手中直接缺钱用你也感到不愉快吧?我记得,比如说,你 比我更感到借钱的不愉快。一次我们为这大吵了一通,那是我们在巴黎常住 的一个旅馆时,你打算请阿隆第二天来吃午饭,但你没有钱,如果只是你自 己你是不在乎的,你会说:“没关系,我不吃午饭就算了。”但这是——你 必须请阿隆。我说:“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决办法,请旅馆老板借你一些钱 过一天还他。”而我们真正吵起来了,因为我说,“有什么问题?他是平庸 之辈,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利用他一下。”而你说,“不,我不想 让他觉得是给了我恩惠。”
萨特:对的。我不希望他给我一点恩惠。
波伏瓦:我记得我们的争吵,我对你说:“幸好你是一个国家的雇员。 否则你就完了,因为你对钱的态度太反常了,太忧心忡忡了。”你是很认真 的——问题不在这儿——但你感到自己缺钱时,感到有缺钱的危险时,你变 得非常焦虑和神经质。
萨特:这是确实的。我常常担心钱。我怎么可能在三个月内得到足够的 钱去支付买的东西?我要考虑得到它的方式,在我得到的钱和我用它的东西 之间有一种裂缝。我没有看到,一方面,这钱是为了去买东西,另一方面, 它又通过工作而得到。在理智上我当然知道这回事,但我现在说的是感受。 当时我没有感到我是生活在共同条件下:挣钱和花钱买有用的产品。
波伏瓦:后来又有什么情况?
萨特:没有,我从没有实现它,因为我的职业是不稳定的——有时它的 收入甚丰,但它完全不是生产型的,而是一种不同的方式的,是文化的。这 样,我把我教的东西或以书为形式所制作的文化品看成是跟钱没有关系的。 如果人们买我的书,那当然更好。但我也完全能够很好地设想我的书不卖, 至少是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我记得我开始想到要成为一个作家时决没有期 望要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有一个很长的时期,在我懂得什么是写作之前, 我期望成为一个只有少数读者的作家。这是存在于少数图书馆的作家,像马 拉美那样的人,这样一来,我从我写的东西上挣不了很多钱。
波伏瓦:有一个事实你在一个访问记中已指出了,这会使你作为一个作 家同钱的关系变得混乱起来——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你挣的钱跟你付出的 工作量成反比。《辩证理性批判》工作量非常大但你得到的报酬却很少,而 有时你写得很快的戏剧——例如《金恩》——忽然被剧院上演多场,于是你 得到许多钱。
萨特:是的,确实如此。 波伏瓦:这是你经常qiáng调的一件事。这比例几乎是相反的。 萨特:不完全相反;但类似于反比,而这确实让我不知道钱真正是什么。 波伏瓦:而且还有某种也是来自外部情况的东西,例如,你突然得知你 的一个戏剧将在这个或那个国家上演,要演出很长时间,这会给你挣来一大 笔钱,或者另外有个电影剧本是根据你的作品改编而成。
萨特:是这样的。长时期来,几乎我整个一生,我都没搞清楚钱真正是 怎么回事。我的态度中有很多奇怪的矛盾。我有钱时,花起来从无算计。另 一方面我又总希望有比我可能花的多得多的钱。比方说,我外出度假时,要 带上比需要的多很多的钱,在卡格内斯,我们住在一家熟识的旅馆时,有两 个房间,结帐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卷钞票。我知道这很可笑,而且这使老 板娘很生 波伏瓦:对,你对钱有一种我认为是农民的态度。你从没有一个支票簿; 你把钱全带在身上,是活动的现钱,你把纸币装在口袋时,实际上,在付一 千法郎的帐时你拿出十万法郎的一卷钞票,花钱没有算计,你总在担心,大 概最近这些年你更加担心,你再不可能没有算计地花钱了——你担心被迫去 算计,你并不真正担心缺钱用,而担心被迫去算计。
萨特:我想,现在我的钱足够用五年,然后就没了。实际上情况就是如 此,我大约有五百万一我是指旧法郎,这相当于今天的五万法郎。这以后我 还得寻求谋生之道。
波伏瓦:你特别担心的是缺乏安全感,你很讨厌你可能被迫算计的思 想。
萨特:是的,因为我曾挣过很多钱。
波伏瓦:你拿了一大笔钱出去。
萨特:我是给了很多钱。而且我帮助了别人。现在我帮助的人大约有六 七个。
波伏瓦:对。
萨特:就这些人。这显然约束着我。我不应该没有钱,因为这就意味着 我再不可能给他们钱了。??这是让我担心的方面。
波伏瓦:甚至在你年轻时,对别人没有什么义务时你也总是担心没有足 够的钱可以毫不算计地花。这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你对钱非常不感兴趣,非 常慷慨大方,另一方面你又有——我不说是对钱的过分热心,因为你从不打 算从别人手中得到——一种对钱的担心,甚至现在还是这样,如果我说:“你 该买双鞋了,”你就答道,“我没钱买鞋。”你对钱似乎有一种贪婪的态度, 虽然你对别人是非常慷慨大方的,关系到你自己时你的反应总是“噢,确实, 我再没有足够的钱了”。还有一个关于钱的问题,涉及到你同他人的关系问 题——你为什么给那么高的小费?因为你的小费不仅仅是真正的慷慨大方, 而且高到近乎荒谬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