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三天我在西尔薇家。星期三上午萨特在拉雷兹神父公墓火化,我已 是心力jiāo瘁到极点,因而没有去。我睡着了,而且——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 事——从chuáng上掉了下来,我在地毯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式。西尔薇和郎 之曼从火化场回来看到我时,我已神智不清、口说胡话。他们把我送进医院。 我得了肺炎。病了两个星期。
萨特的骨灰安放在蒙巴拉斯公墓。每天都有一些不知名的人放几束鲜花 在他的墓上。
我承认,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自问过,读者大概会提出来:在死亡迫近 时我没有警告萨特,这样做对吗?他在医院时,极其虚弱,恢复无望,我当 时一心考虑的就是对他隐瞒他的病情的严重性。但在那之前呢?他总是对我 说,不管是癌还是其它不治之症他都希望知道。而他的情况不是很清楚的。 他是“在危险中”,但他也可能挺到十年之后,正像他希望的那样,或者一 切都将在一两年内完结?没有谁能知道。他没有任何办法,也不可能更好地 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爱生活。不管怎样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明和虚弱状态。 如果他确切地意识到bī近他的威胁,这可能只会给他生命最后的岁月罩上yīn 影而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跟他一样,我也是动摇于担心和希望之间。我的 沉默没有把我们分开。
他的死却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也不会使我们重新在一起。事情就是如 此:我们曾经这样融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美满的事情。
同让─保尔·萨特的谈话(1974 年 8 月—9 月)
●谈话前言
这些谈话是 1974 年夏秋时节先在罗马然后在巴黎进行的。有时萨特感到 疲劳,问题回答得不很好;有时是因为我的问题不够灵活,没有提到要点上。 我删去了一些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话。这些谈话是按照主题整理的,同时它 们又多少保持了时间的顺序。我想让这些谈话有一个适合阅读的形式——大 家知道,按照录音记下来的东西同完全是写出来的东西之间是有很大区别 的。但我并不想用文学语言来修饰它们——我想保留它们那种出于自然的色 彩。在这些谈话中可以找到一些散谩无章的段落,一些停滞不前的地方;在 其中还可以找到重复甚至矛盾的话语。如果改动这些地方,我怕会歪曲萨特 的原意,会让那些含义微妙之处消失殆尽。关于萨特本人这些谈话似乎没有 提供什么特别新奇的东西,但人们可以从中找到萨特曲折的思想历程,听到 他那活生生的声音。
文学和哲学(一)
波伏瓦:我们现在从文学和哲学角度谈谈你的著作吧。你觉得对这个问 题是不是有些东西可说?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吗?
萨特:说实在的,我不那么感兴趣。现在没有什么可让我感兴趣。但好 多年来我对这是有兴趣的,也可以谈谈吧。
波伏瓦:为什么你如今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萨特:我不知道。所有那些东西都过去了,也都谈过了。我想去发现一 些可说的事情。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我会找到的。
彼伏瓦:你在《词语》中很好地解释了阅读和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你 在十一岁时是怎样把作家当成自己的天职的。你注定要去搞文学。这解释了 你为什么想要去写作,但完全没有解释你为什么写了那些你已写下的东西。 在你十一岁到二十岁期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怎样看待你的文学作品和哲 学著作之间的关系?我们刚认识时,你对我说,你想同时成为斯宾诺莎和司 汤达。这个话题很不错。我们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写的那些东西谈起 吧。你为什么写这些东西——这是怎么发生的?
萨特:我在十一二岁时写了一本歌颂英雄的书《伯利辛格金的葛茨》。 这是《魔鬼与上帝》的前身。葛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征服众人并且建 立了一个恐怖统治,但同时他的意图又是善良的。那时我读了一篇东西,是 关于中世纪一个德国人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葛茨。总之他们要处死他。 他们把他放到塔顶的大钟上,这钟的十二点被他们挖了一个dòng,从里头一直 挖穿到钟面。他们让他的头从dòng里伸出来,当钟从十一点半走到一点半,这 钟的指针就把他的头割掉了。
波伏瓦:这真有点像埃德加·爱伦·坡的文笔。
萨特:这是一个慢慢砍头的刑罚。事实上它给我留下了根深的印象。你 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那种事——模仿别人。
波伏瓦:你继续这种模仿活动有多长时间?你什么时候开始把写作当作 自我表达的一种形式?
萨特:很晚。直到十四五岁,我都在照抄或者至少是改写那些旧的报纸 故事和惊险故事。到了巴黎才使我改变了方式。我想我是在拉罗舍尔,读四 年级时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葛茨的。后来读三年级和二年级时, 就没怎么写了。到了一年级,我已来到巴黎,我开始写些较为严肃的东西了。 波伏瓦:你或多或少照抄的那些故事,其中还是有你自己的选择的。你 并不是什么故事都抄的。直到十四岁,你都很喜欢冒险故事和英雄故事。
萨特:是的。关于一个比其他人都qiáng大的英雄的故事。有点儿与我自己 相反——一个一挥剑就杀死了恶棍,解救王国或搭救少女的英雄。
波伏瓦:你在《词语》中已经描述了你一直维持到十四岁的情况——你 在玩一个没有实际写作的写作的把戏。为什么到巴黎后改变了你同写作的关 系呢?
萨特:嗯,这同其他人的文学有关系。在拉罗舍尔我仍在看游侠小说, 像《无稽之谈》和《芳托马斯》那样的流行小说,惊险故事,然后是较低级 的中产阶级读的那一套文学作品,例如克洛德·法雷尔的东西。作家们写航 行,写轮船;这儿有感情、爱、bào力——但只是一点点不很严重的bào力和犯 罪事件。它们合在一起表现了殖民地的道德。
波伏瓦:你来到巴黎时读的东西变了吗? 萨特:变了。 波伏瓦:为什么?受谁的影响?
萨特:受我周围一些男孩的影响。尼赞和画家格吕贝尔的兄弟,他们和 我同一年级。
波伏瓦:那时你们开始读些什么东西?
萨特:我们开始读些严肃的作品。例如,格吕贝尔读普鲁斯特,我是到 了一年级才逐渐了解普鲁斯特——十分高兴地了解了他。同时我开始对古典 文学感兴趣,这门课是由乔金先生教的,他很有能力,为人温文有礼,非常 聪明。他常对我们说,我们应该自己解答那些难点和问题。后来我们就这样 去阅读。我去圣热纳维埃夫图书馆读了所有我可以找到的古典文学书籍。我 非常自豪。那时我就想到要进入文学界,但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 有教养的人。
波伏瓦:那么你是通过一些同学和老师进入文化的。那时除了普鲁斯 特,还有哪些作家让你感兴趣?
萨特:嗯,例如,还有康拉德。在一年级和哲学班时,尤其是哲学班时。 波伏瓦:你读纪德的东西吗? 萨特:读了一点,但没有很大兴趣。我们读了《地上食粮》,我觉得它 有点令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