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对了,就在前边,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大姐说着指给我们看。我看到了那座房子,黑褐色,像只匣子,比周围的都要矮。
我们走到那座房子跟前,门开着,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大姐第一个进去,紧跟着的是二哥,我走在最后。我还没迈进门槛,大姐已经“姑父”“姑姑”地叫开了。二哥也跟着叫。
姑父正在锯木头,姑姑在纳鞋底,看见我们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边哦哦应着,一边仔细辨认我们。姑姑非常瘦小。
“姑父,我是玲芳呀!”大姐的嗓门很高。
“哦,哦,是玲芳呀。”姑父手忙脚乱地搬凳子让我们坐。凳子没放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姑父连忙去扶。
“你们看我,眼睛都花到这田地了。”姑父说。姑姑现在已经坐到灶间,点燃了柴火。我都还没看清她的脸。
“坐,坐。”姑父说。看得出他慌乱极了。
我们没坐。我们听见了姑姑在灶间搬动火钳的声音,于是一齐涌到灶间。姑父紧跟了上来。
“姑姑,不要忙了,我们肚子饱着呢。”大姐说。
灶间很暗。
“你们别慌,先坐一会儿嘛。”姑姑说。
姑父说:“你们先到楼上歇一会儿。”姑父说话有点结巴。我们全都站在灶间不动。
姑父伸出两臂,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朝楼梯上赶,说:“你们到楼上歇一会儿。”
我们一步步后退,退到楼梯脚下了,只好往楼上走。楼上空空dàngdàng的,靠墙有一张非常古老的雕花chuáng,chuáng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只圆木盘,盘里盛着花生、糖果和橘子。我们都坐在chuáng沿上。这时,我们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声——是从我们身下的这张chuáng上发出来的。我们回过头看,发现chuáng上躺着一个人,整个儿蒙在被子里,扁扁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呢。我刚想叫,大姐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并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低下头,看见chuáng前摆着一双女式的皮鞋。
“我下去看看,让姑姑不要烧得太多。”大姐说。楼下灶间传来了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剥剥声。
大姐下楼去,二哥拿了个橘子剥开吃。橘子很小,二哥一口就吞掉了一个。他又拿了一个。
风从石头墙的缝隙里鼓进来,呼呼叫着。透过正对着我的那只没遮拦的屋角,我看见了一大片屋外的天空。
姑父在楼下叫我们了。我们下楼。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三碗糖汆蛋。姑父招呼我们坐下吃。jī蛋是和豆腐皮一起烧的,时间烧得太长,糊了。二哥一边喝一边直皱眉头。大姐偷偷地拿眼睛瞪他。二哥把jī蛋捞到我的碗里。
“我吃不下了。”二哥说。
二哥最先吃完,接着是大姐。他俩看着我吃。
“别看了,”我埋怨道,“我吃不下。”
大姐、二哥把头别开。我继续吃jī蛋。我闭着眼睛把它吃完。
姑父过来收拾桌子,说:“你们回到楼上坐。”
姑姑一直待在灶间。这回,她又把木柴烧起来了。
“姑姑,你别再忙了,我们一会儿就要走的。”大姐走过去,夺下姑姑手中的火钳,把火打灭。
“你们都不来这里。”姑姑说。
“以后我们每年都会来的。”大姐说。
姑姑又把火点燃,说:“你们是稀客,千年走一次,吃点腊肉面又怎么啦。”
按山里的风俗,凡是稀客总是要吃糖汆蛋和腊肉面的。
“都吃饱啦。”大姐说。
“赶了那么长的山路,早就饿了。”姑姑说。炉膛里的木柴又开始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姑姑的脸。姑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凹陷下去。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面对这张陌生的脸,有些惘然。这就是爸爸的亲妹妹,是我的姑姑吗?
大姐又一次夺下姑姑手中的木柴,把它打灭。“真的不要忙了,姑姑,你看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姑姑站起来。瘦小的姑姑站在肥硕的大姐身边,两手摩挲着衣襟。
“你们总得再吃一点才走。”姑姑说。
我们从灶间里走出来,外边亮多了。地板是用泥填的,可能是因为日子久的缘故,地板坑坑洼洼的,然而很洁净,连一丁点的泥土粉末都找不到。角落的jī子篮里蹲着只眯着眼睛的母jī。
“姑父家快要盖新房了吧。”大姐问。
“阿坚刚娶了媳妇,手头紧着呢。”姑父说。听母亲说过,阿坚是姑父、姑姑的独生儿子。
“有困难,我们可以支援点。”大姐说。
“不用啦,”姑父说,“明年再卖一窝小猪,阿坚和他媳妇在外边再做两年工,就可以盖新房了。”
“志坚现在在哪里?”大姐问。
“志坚上午到何家岙娘舅家拜年去了,他媳妇……”说到这里,姑父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刚才还看见她在家里……”
“让他们到我们家里来玩。”大姐赶紧把话岔开。我突然想起楼上chuáng前的那双鞋子。
姑姑什么时候站在楼梯下面,整个儿被楼梯投下的yīn影遮住了。我隐约看见她举起了左手。
“姑姑长久没去我们家了吧。”大姐说。
姑姑应着,声音很含糊。
“姑姑生活做闲了,和姑父一起到我们家住几天。”大姐说。
姑姑答应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默,一阵风从门外刮进来,空气中充满了傍晚的气息。
大姐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
姑姑说:“怎么刚进门就走了呢。”
大姐先出门,紧跟着的是二哥,最后是我。姑父送我们出门,然后走到前面,给我们带路。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他有点驼背,腿有点瘸。我们叫他回去,他不肯,执意要送一程。
姑姑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后来我们全都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姑姑也站住。我们大声叫她回去,她点点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回头一看,发现姑姑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
弯过了那个野猪嘴,我们停下来,把姑父劝回去。我们已经看不到姑姑,路边是一片微微摇晃的茅草,我和大姐对视了一眼,大声喊道:
“姑姑,不用送了,回去吧!”
四周一片寂静,一会儿,我们听到了山脉沉着的回声,紧接着又是一片寂静,然后,我们听见了一阵被拼命压抑着的呜咽声,像一缕游丝,从山嘴那边断断续续地却是异常清晰地传过来。
是姑姑。
“我们回去劝一下她吧?”我说。
大姐不吱声,快步朝山上走去。我和二哥只好紧跟着走。远处的松树林黑鬼鬼的。
“躺在chuáng上的一定是志坚的媳妇。”我说。
“是的,她醒着,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二哥说,“可是她为什么不爬起来认识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