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在市中心的广场边上停下,里冬从人们头顶的缝隙望出去,看见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气球,就侧身跃下电车。气球飘在空中,铺天盖地,里冬仰望着它们,一面踱着细步。他真想蹦上去,然后朝地面上某张讨厌的脸吐口响亮的唾沫。他遛达着,瞥见了广场东侧的一间公用电话亭,这才想起了早晨那个还没回过的电话。他踱过去。电话机搁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它的旁边扔着几枚硬币、几颗瓜子儿。管电话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里冬拎起电话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铃声短促,带点拖音,仿佛一只黑暗中生活的动物的呜咽。它从电话那头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有点像早晨的传呼机的叫声。叫声响了半天,但是无人理睬。里冬听着电话机的回声,猜测那一定是间巨大而寂静的办公室。
里冬走上一条热闹的大街,沿着左侧的林荫道往南走。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无数的碎片,里冬小心翼翼地踩着它们走。街道两侧,商店病恹恹的,它们的表皮被无数块耀眼的玻璃包扎着。里冬走着,眼睛直愣愣地往前,尽量不去看它们,然而,他仍然经常不小心瞥见橱窗内陈列的一排排高跟鞋和浓妆艳沫的柜台小姐。那些玻璃门,大都安装着发亮的铜扶手,一面向大街喷涌着一阵阵热làng,一面吞吐着表情各异的人群。因为逆着人流行走,里冬常常不得不侧起身子,或者gān脆停下来,让别人先过去。一位年轻小姐,穿着一条漂亮的短裙,胸脯挺得老高,立在街边一棵梧桐树的暗影里,朝着里冬走来的方向眺望。里冬直直地走过去,当离她仅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与她四目相对已经多时,他甚至从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有些心惊肉跳,赶紧侧转身子,急走几步,拐进一条小巷,奔跑起来。有颗凉丝丝的东西掉进他的脖子,他一阵哆嗦,那是从一户人家的窗口滴下来的水珠。他跑了一段路,然后慢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喘着气。他在一间理发店门口停下来,那里竖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立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瘦男人,弯腰曲背,尖下巴,头发蓬松,从发际淌下来的汗水积在一道道皱纹里,两只黑而薄的耳朵像瓦片一样可怜地支楞在脑袋边上。
他正观赏着这副尊容,理发店里走出一位女郎,吓了他一跳:
“老板,理发吗?”
女郎张着一副大嘴,鲜艳的舌头在里面飞快地搅动着,她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也都红艳艳的,她的整个脑袋因此被拼揍成一捆巨大的花束。里冬有点眼花,连忙逃窜。
小巷尽头又是一条大街,不过空旷多了。大街对面是一块狭长的公园,依傍着湖泊。湖面迷蒙开阔,有小船在湖心dàng漾。湖水尽头有一脉时隐时现的青山。里冬在售货亭里买了一罐汽水,找了条临湖的长凳坐下来。他看见岸边的水面上漂着一堆纸屑,一部分是牛皮纸的,一部分是普通的信纸。汽水里有一股臭味,里冬喝了一口又吐了回去,顺手把饮料罐放在脚下的石板地上。有点累了,里冬闭上双眼,可是垂下的眼皮立即显示出了一片骇人的血红色。里冬赶紧睁开眼睛,还好,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好好地活着。一位驼背老人抖抖索索朝他小步挪过来,在他脚边停下。老人那深深凹陷的两粒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里冬,一边吃力地弯下腰,小心地拾起那只饮料罐,然后敏捷地跳开。里冬被吸引住了,他斜眼看着老人在不远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把饮料罐轻轻摇了摇,放在一边,脸上浮现出了细微的笑容。老人脱下身上那件破烂的外套,把它搁在两膝上,小心抚平,那神态仿佛正在出席一次上等人的晚宴,他的嘴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叼了一根塑料吸管,里冬收回目光。还是让老人自个儿享用去吧。他望着湖面,脑子里一片芜杂——他常常想抓住某样确切的东西,却总是什么都抓不住。他依稀记得今天早晨被传呼机吵醒后的一些事情,但是它们也处在快速遗忘之中,也许到明天早晨,脑子里便又什么也没有了。他像摇一只酒瓶一样用力摇着脑袋,仿佛已经摇出了很多泡沫。后来他不再用力了,脑袋仍然在不停地晃动,过了很久才慢慢耷拉下来。有个戴红袖套的治安纠察在四周转来转去,不时地打量着他。他从石凳上站起,转身走出公园,再次横穿大街,贴着人行道的墙根走。沿街店铺很少,大都是爬满藤萝的旧墙。
有一道墙很长,里冬贴着它走了很久,走累了。他想停下来时,发现墙断了,出现了一道虚掩着的铁栅栏门,上面没挂门牌,也没挂招牌。
这是家装潢公司吧。里冬自言自语道。
他推开铁门,低头走进去,路面非常清洁,路的两旁,几簇月季在轻风中摇曳。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座木结构的建筑。
有人在后面喊他。他回过头,看见了大门右侧的那间小房子,从它的一扇小窗里探出个脑袋。是一位老人,牙齿掉光了,嘴巴往里瘪成一只黑乎乎的空dòng,声音就是从这个空dòng里发出来的。
“你找谁啊?”老人说。
“我找一个女孩。”里冬说。
“女孩?”老人耳朵有点背。
“她叫小小。”里冬说。
“你认识她?”老人说。
“不认识她,我会来找她吗?”里冬叫道。
老人盯着他,说:
“这座楼是空的。”
“不,不可能,这里有一家装潢公司,她是公司的秘书!”里冬的叫声越来越响。
“装潢公司老早就搬走了。”老人说。
这座木结构的房子至少已经存在一百年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它最先的主人老早就搬走了,也许已经死了。装潢公司的搬入又搬出是后来很晚的事情,看门的老人说,它两三年前搬到一座新建的大厦里面去了,在那之后,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在这里办公,它在不久前也搬走了,因为老房子就要被拆掉。它的台阶是用光滑的长石条砌成的,里冬踩在上面,能感觉到它微微的撼动。正大门前竖着两根柱子,油漆剥落了,露出树木的颜色。灰褐色的门楣上,雕着几朵不知名的花,凹槽里积满了尘垢。里冬扶着栏杆,走上那道旋转楼梯,他的脚步声也跟着旋转而上,并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响着回声。回声在他的耳际回dàng着,并由清晰变得混乱,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不断地敲击、刺痛着他的耳膜。
里冬好不容易才挨上最后一级楼梯。回声消失了。他扶着栏杆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往前移了几步,在一扇虚掩的门前停住。透过门缝,里冬看见了那间空空dàngdàng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桌子上堆满了废纸,抽屉拉开着。椅子全部被搬走了。地板上到处都是废弃的文件,上面留着杂乱的脚印。有几个被掏空的柜子仰面翻倒在地上。十多个窗户都开着,窗外繁盛的夹竹桃树影婆娑。那些迈着细步、闻着花香的女孩哪里去了?里冬在那张临窗的桌子前站了许久,转身下楼。
和看门的老人告别后,里冬又回到了大街上。他仍旧贴着墙根急急地走,他的胳膊好几次都重重地甩在墙上,痛得他停下来直跳。然而他根本无法离墙太远走路,否则他就难受。有时候围墙内会扔出一个正在燃烧的烟蒂,差点打在他的头上。走到这条大街的尽头,里冬又拐入了另一条更长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