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直视着前方,也不看双脚是否要踩进水里。小巷深得似乎没有尽头,远处黑dòngdòng的像个窟窿。
后来他把头别开。那团红影儿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晚上回到房间就复习哲学史,他想。
小巷两侧的店铺大都已经关掉,还开着的正准备打烊。店主把门板一块块地竖上,灯光从板缝里透出来,照在小巷cháo湿的石板路上,分割着夜色下的小巷。小巷像一架笔直的梯子,伸向小城的深处。
鞋底漏了,水渗了进来。早该买一双新鞋了,从他桑园的住处出来,弯过两个街角有一眼鞋店,价钱比什么地方都便宜。
细雨还在下着,飘飘洒洒,像粉末。他折身转入另一条小巷。脚下的石板都是三角形的,脚踩上去,黑色的水就会从石板缝里挤上来。小巷两侧是些高高的围墙,装着路灯的电线杆从围墙里探出来,漠然俯视着静谧的小巷。有点睡意。眼皮打架。该好好睡一觉了,也许回到房间里不该马上就开始复习,而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见那位穿红风衣的姑娘在他前方慢悠悠地骑着单车。
他心头一动,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脏水从石板缝里she出来,溅在他的裤管上。沉滞的脚步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响着:吧嗒、吧嗒、吧嗒……好像在许多人在行走。
很快他就离那位姑娘仅仅几步之遥了。他意识到自己弄出的声音太响,就把步子放轻,慢慢地跟着单车走。姑娘甩了一下头。线条柔和的一张侧脸,在路灯下是那么迷蒙。他低了低脑袋,把衣领竖起来。
chūn天的天气还真有点冷呢,他想。
卖花喽——又是那个小男孩。叫声从很远的小巷里传出来,越过一座座房屋,在他的耳边盘旋,它是那么轻飘飘,久久落不下来。
她骑得很慢。一阵风chuī来,掀动着她的衣角,她的绿色毛衣下摆迅速地露了一下。
叔叔!叔叔!小男孩疾步跑上来。
他听见小男孩肥大的衣服在空气中舞动的声音,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几声硬币的碰撞声。他回头。
你的花丢了,小男孩喊。
男孩把那朵康乃馨递还给他。
他一阵脸红。有点难为情。他接过他不知什么时候丢掉的花,觉得姑娘也许正在回头看他。
这么晚了,穿了一双漏了的鞋,在细雨中像傻子一样尾随一位陌生的姑娘。
他看着从石板缝里涌上来的黑色的水慢慢流回石板底下,咕噜噜、咕噜噜,好像有人在喝水。他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男孩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雨滴,朝他天真地笑了笑。小男孩的额头上有一道柳叶状的伤疤,脸一笑,它就陷下去。
他看着小男孩拎着花篮跑向前面,并迅速地超过那位姑娘。因为地面坑洼不平,小男孩摇摇晃晃的,那肥大的衣服仿佛要把他绊倒似的。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小巷深处了。
康乃馨的花瓣折过了,露出几道黑色的折痕。不要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他一边走一边凝视着这些折痕,还是回去吧,走完这条小巷就是滨江大道,沿着那条大道往东走一里路就回到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面了,那里有属于他一个人的书籍,就一个人。他随手把康乃馨放进上衣口袋里。
他眼睛看着路面,开始快步前进。路的低洼处有一些积水,像一面面蒙着厚厚的尘垢的镜子,模糊地映出他的脸。他跳跃着过去,每跳一下,他的鞋子就咕的一声。鞋子里的水越积越多了。
他很快又赶上了她。她回了一下头。他低下脑袋,放慢了脚步。他考虑该不该超过她,把她甩在后面。她单车后轮钢丝上的huáng色小球随着轮子转动着,像只可爱的小狗。现在超到她前面太不合适了,那样她就可以细细打量尾随了她很久的人。他不愿意让这位姑娘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会很局促的。在陌生的姑娘面前,他都这样,姑娘越漂亮他就越局促。
他这样想着,注意到姑娘又一次迅速地回了一下头,然后他看见她骤然加快了车速。她的黑发飘了起来。瘦削的肩膀急促地前后摆动着。
她一定把我当成了坏蛋。一种涩涩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但是这只在很短的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体味它。他听着她单车脚踏板转动时发出的咿咿声,恢复了刚才的快速的步伐。可是这样一来,姑娘又甩不掉他了。他和她一直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姑娘慌慌张张地冲进一洼水潭,哗啦一声,灰白色的水被带到空中。又冲进一个水潭,又是哗啦一声。
他苦笑了一下,侧转脑袋,眼睛看着爬满苔藓的墙壁。他把脚步放得很慢,希望过会儿把脑袋转回时,姑娘已在他的视野里消失。用不着这么快地赶路,慢慢磨蹭回去也不要紧啊。
不久他就听到了江水的声音。滨江大道就横在前面。他跟着姑娘往东拐入大道。江水缓缓流淌着,仿佛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漫出来,淹向这个静穆的世界。细雨还在下,在黯淡的路灯下斜斜地飘飞着,像一股股轻烟,逸向四周那黑暗的虚空里。
还有几个人在沿着江边走。江面氤氲一片,细雨打在水面上,形成一层浓浓的雾,在水面上萦绕不散。渔灯在雾里闪烁着。
姑娘可能不感到那么恐惧了,在前面越骑越慢,后来gān脆在路中央停下来,一只脚支着地面,另一只脚踩在单车踏板上。
他低着头,尽量靠近江边走,想绕过她。
你怎么老是跟着我?姑娘叫道。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眼前的女孩。与柔和的侧脸相比,她的正脸有一些不那么分明的棱角,这使她看起来大胆而老练。她盯着他看。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他把目光移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的右手在上衣口袋里反复地旋着那朵康乃馨的花柄。花有些瘪掉了。
只是凑巧同路吧,他说。
一辆夜行货车喘息着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只是凑巧同路吗?他想,如果晚上不看见她,他也许不会走这一条路线。
我住在桑园新村,唯恐她不信,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在那里租了一个房间,住了将近一年了。
他站在原地跺了跺脚。鞋子里的水冷得像冰一样。他等待着姑娘说话。如果她不开口,他就走,尽快把这条滨江大道走完,回到桑园的房间里,把湿鞋子脱掉,裹进被窝里。他想象着自己双脚刚伸进被窝时全身冷得直打哆嗦的情形,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然而,当她真的久久不开口时,他又难住了。她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的两脚像水蛭的吸盘一样,牢牢吸附着cháo湿的路面,怎么也挪不开。江面上有艘渔船摇起了橹,声音咿咿呀呀地传到了岸上。
如果还不走,跟踪的嫌疑就大了。想到这一点,他毅然迈开了步子。然而一迈出去他就后悔了。他老是要非常仓促地给某件事情圈上句号,早早地从事情中抽身出来,躲进一个人的世界里。
细雨无声无息地打在地上,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他想到姑娘可能正看着他,就快步疾走起来,然而双脚是那样沉重,以致都有些跌跌撞撞了。
姑娘骑着单车追了上来。单车咿咿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