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们这种人蹲的地方吗?俺们这种人,是那个命吗?俺那爸爸还在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会带俺们去给祖宗上坟。俺们总是先去看爷爷奶奶,接着去看太公太婆,再接着去看爷爷的爷爷奶奶。再接着还要去看几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经和俺们隔了多少代了,他们埋没在乱石堆中,有的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小的huáng土包,长着草,俺那爸爸不说,俺根本不会晓得下面还埋着一两位祖宗,也许骨头都早没了。这些祖宗,没一个例外,都生在这个山岙,死在这个山岙,最后葬在这个山岙。俺死了也是那样。就是这个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过世了——可怜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yīn间天天有酒喝。轮到俺带孩子们去上坟了。俺们拎了只大篮子,里面装着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坟头纸,沿着前些年俺那爸爸带俺们走的路,给祖宗们上坟。和以前不一样,在这条多少年头以来一成不变的路的前面,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们先去俺那爸爸的坟前,在他的坟头浇一杯老酒,添一锄头新土,挂一张新剪的坟头纸。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边有没见过的野花,这些变化让孩子们兴奋:清明节本来就是有望头的节日,现在越发有望头了。清明节的前一夜,他们高兴,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过,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读高一那年,清明节学校放chūn假,头一天夜里,我们照样在埋头准备坟头纸,大富伏在油灯前复习功课。他说:
“爸,明天俺不去上坟了。”
“为啥不去呢?”俺问。
“俺要复习,马上要考试了。”大富头也没抬。
“很快就回来的,”俺说,“清明节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们会保佑你考出好成绩的。”
“要是他们会保佑俺,俺不去上坟他们也会保佑的,俺是他们的后代,他们会体谅的。”大富说。
“你倒越说越在理了呢,”俺说,“不要忘了他们是俺们的祖宗,俺们做子孙的,不过是一年一次去看看他们,给他们带点吃的喝的。”第二天大富还是跟着去了,但一路上闷着脸。他七个半月时就逃出了娘肚子,只有三斤多重,皮肤皱皱巴巴的,像穿着件宽大的灰色紧身衣。在娘胎外他也发育不好,到上学的年龄,看起来还只有六岁。相同岁数的孩子都会爬树掏鸟蛋了,他还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树脚下,给同伴们拎拎小竹篮。不过他六岁就会看牛了,牛听他话。从小学到初一,他都坐第一桌。从初三开始,他突然像施过肥似的,开始往上蹿,到了高中一年级,他就坐到全班第四桌了。但这两年,他身上的肉一点没长。他还是那么瘦,每个人看见了都说可怜。他走路的时候会左飘右飘,好像一直有股风在刮他,走在平路上常常会跌跤。有一次俺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说:“儿子啊,你都十七岁了,为啥走平路都还要跌跤,又没啥东西绊你!”大富回答:“是路面把我绊倒的啊。”上了初中,大富的话越来越少。等到上了高中,别人不问他,他gān脆就不开口。他娘问他:“大富,明天早上你几点出门去学堂?”“五点。”“大富,下次你啥时候回家来?”“不晓得。”一个字都不làng费。你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名堂,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个木头人。
这次他就闷着脸,低着头,摇摇晃晃地走,眼睛只看自己脚前头的那一小截路。有几次,小富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回过身来倒退着走,想和哥哥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那张脸,又不敢说了,乖乖地闪到路边。哥哥又重新晃到了弟弟的前头。俺扛着锄头,一头挑着篮子,走在最后。俺们先去看俺那爸爸、俺那姆妈。他们长住的地方叫牛尾巴坟——一座长满枫树林的山岗,风水很好,四九年以后,村里的人过世了就住到那里。俺那可怜的姆妈先去,一起去的还有她的第四个孩子——俺那可怜的小弟。他俩在牛尾巴坟住了三十年以后,俺那爸爸也住过去了。俺领着大富、小富、小梅在坟前跪下,俺说:
“大富,你叩三个响头吧。想要什么,大声说出来,爷爷奶奶会给你的。”
大富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就走。
接着,俺们来到俺那爷爷奶奶的坟前。他们去世的时候俺还没出生,听俺那爸爸说,爷爷三十岁刚出头就过世了。俺对大富说:
“这次你要大声说出来。”
大富叩完头,想起身,俺按住他,说:
“要对太公太婆说的,大富。”
“你不要bī俺说。”大富说。
“这不是bī啊。”
“你bī不bī都一样,俺没什么好说的。”
“大富,你不能这样。”
“俺想明白了,说不说都一样。”
“你不能这样。”
“有啥不一样吗?俺们祖祖辈辈每年都给祖宗上坟,求他们保佑,可是他们保佑了什么呢?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当上农民,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像猪狗一样吃喝拉撒睡,保佑每一代人都听天由命……”
“你怎么能这么讲,大富!”俺急了。这可是在祖宗的坟前啊,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呢。
“……除了这座山岙,他们不晓得还有别的地方;除了面朝huáng土背朝天,他们不晓得有别的生活……”
“你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吗,大富?”俺说。
什么道理啊。怎么能这么讲。读书读成书腐了——俺这么讲没有看轻读书人的意思,俺晓得书里有好东西——四九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都去读私塾——可是那里面的好东西,俺们上下三代都做农民的,能够得着吗?就算你能够得着,你能抓得住吗?俺不相信俺的儿子有这么好的命。再说啦,书是书,生活是生活,两码事。书有书理,生活有吃喝拉撒睡,有先有后。俺读过一个月的扫盲班,俺的祖宗们也都不识字,俺们不懂书理,但是俺们照样吃喝拉撒睡。大富呢,他倒好,吃喝拉撒睡还没着落,先背了一堆书理。要命。
好好的一个清明节,就这样被大富给搅了。搅就搅了吧。还有下一个清明节,还有下下个清明节。再说啦,清明节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的一日,其他的日子还是照样过。现在变成书腐也不要紧,会醒过来的。等到他回到家里,像俺一样日日下地gān活,等到他讨了老婆,生了小孩,等到他晓得日子再苦也不过是熬,他也就醒过来了……当时俺是这么想的,俺哪里想得到,他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做书腐呢。
第二年清明节,大富索性就待在学堂里,不回来了。这就让俺担心了。怎么能这样啊。早晓得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读书。俺为啥不顶住呢。起码,可以顶住不让他读高中。读书读书,越读越输。大富读书读得迟。大富到上学年龄时,俺没有让他去读书。学堂里的许老师——一位县城里来的姑娘,扎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天天上门来做俺的工作,俺虚心听着,不说话。人家毕竟是先生,讲的话句句是道理。可是道理也只是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