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一个女孩利用青chūn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说真的我能够理解,只要她不是赵平平。沉默了好久,我说:“我明天回北京了。”她说:“不是还没买票吗?这么急座位票都难买哦。”我说:“我不能站着去吗?”她说:“有那么大的仇吗?我当时身边又没有你。”她一只手蒙着双眼,把头低下去,哭了。我靠着chuáng看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心里叹了口气,叹气之后觉得自己太没志气,又叹口气说:“还哭呢,还哭呢。”她说:“一个女孩别的权利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吗?”就哭得更加欢畅。我说:“还哭呢,还哭呢。”她说:“我委屈我怎么不哭?”又抬起头说,“你明天真的回北京呀?”我直了脖子说:“是的。”她说:“你说要对我特别特别好,是这样特别的吗?”我低了头叹气,半天说:“还哭呢,还哭呢,还哭我真的就走了。”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半天说:“那你明天要陪我去把那套房子买了。”

  8

  我买了座位票回北京。房子买了,我们再拿不出一千块钱。还要装修,还要买家具,还要结婚,还要生孩子养孩子。这么现实,想一想都怕。赵平平把我的座位票退了,找熟人买了卧铺。我心疼说:“还买什么卧铺呢,坐二十个小时就到了,我又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说:“上次我坐到北京,脚都坐肿了,我不想让你脚肿。”我说:“脚它要肿也只肿一天,钱没有那就永远没有了。”

  在火车上我一直躺着,上厕所也匆匆忙忙,赶快回来躺着,不躺就对不起那张卧铺票。以前也不是没坐过卧铺车,怎么不是这样的心情?耳朵贴着枕头,听着铁轨传来的声音就是“钱钱,钱钱,钱钱”。我心里吃了一惊,以为是错觉,坐起来再躺下去,开始还是“咔嚓,咔嚓”,一放松就变成了“钱钱,钱钱”。我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天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成钱迷了,什么东西!”

  回到学校我带了鱼尾镇的腊鱼、火焙鱼去看导师冯教授。冯教授在那么多想报他名下的考生中选择了我,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本来想邀前两届的师兄一起去,不知他们也带了点土特产没有,如没带就有点不好,如果高档就更有点不好,就自己去了。冯教授学问好,记忆力惊人,明朝近三百年,哪一年甚至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什么叫做书山学海,看看冯教授就知道了。当他的学生,想骄傲那也骄傲不起来,你把那几百本书吃到肚子里试试,看消化得了?传说他当知青时就把一本《史记》翻烂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冯教授总站在学生的角度想问题,学生大部分都是有老婆孩子的,谁不想早点拿到文凭,回家团聚,安排房子,评上职称?有几个教授申报了国家课题,把自己的博士留下来帮着做,论文开题不急,答辩更不急,往后推推推。学生急得跳脚,那也没用。冯教授不打学生这个主意,尽快开题,尽快答辩,三年毕业。别的教授的学生都说我运气好。

  冯教授见了我说:“听说你结婚了?”我不好意思说:“稍微登记了一下。”他嘿嘿笑说:“登记了就是结婚了,那不然怎么才算结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啊?”我低了头“哧哧”地笑。他说:“我这里有个相册,很不错的,你拿去夹放结婚照。”我说:“还没照呢,要几千块钱呢。”他说:“现在有这么高档了?那就少照几张,有两张墙上挂挂就不错了。”

  冯教授把儿子从房间叫出来,说:“放放,叫聂大哥。”放放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叫了一声。冯教授说:“你去复习。”放放就回房去了。冯教授说:“他今年高考。”又说,“现在除了他的事揪心,我万事都不急。”我说:“看他那个聪明样,那是北大清华的料。”他说:“北大清华那是梦。他考文科,年级模拟考试七八次了,他离北京的重点学校怎么都差十几分,到哪里去挣这十几分?一万块钱一分我没地方出啊!”我说:“还有三四个月,怕抢不回这点分?”他说:“能抢回来早就抢回来了。”又说,“到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超脱了,就子女难超脱。陶渊明那么超脱的人也说,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要不我经常来辅导他一下?我教过两年中学的。”他说:“那样太麻烦你了。他们的老师其实是够好的了,够负责的了,问题是他自己!”他有点生气了。我说:“那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做什么?怎么做?那再看吧!”离开时冯教授叫我背一箱苹果回宿舍,说:“山东老家送来的,好果子。”我急得手脚无措说:“这怎么行,那就搞反了。”他说:“哪有那么多正反?”就弯了身子去搬。我说:“您小心腰,我来,我来,看我都急得出汗了。”他说:“想得急哦!要急你不用急这箱苹果,急一下论文选题,争取三年毕业,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你老不毕业,她就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过了两三个月,这天下课后,冯教授示意我留下来一会,等同学都走了他说:“有件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说吧。”我随他下楼到他办公室,他说:“这件事……你晚上来我家说吧。”晚饭后我去了他家,他说:“这件事……高考历史这一科的评卷又回到京华大学来了,听说没有?”我摇摇头。北京市高考的历史评卷好多年一直放在京华大学,前年出了件事,副校长刘校长女儿的试卷在评分后被翻找了出来,说那一本试卷评分标准没掌握好,经核心小组复审,都提高了分数。这事不知被谁告上去了,调查之后也没有结论,也没人受处罚,可评卷资格去年就被取消了。听说今年又回来了,我随口说:“那好啊。”心中突然一闪,想起了放放,回头向房间看了看。冯教授说:“师母带他出去散步了。”我于是说:“那我放假不急着回去,参加评卷,试一试运气。”

  这话说得很含糊,又很明确。由我把事情说破,冯教授松了一口气,说:“那不好吧?”我说:“也没有那么不好吧。”他说:“那不好吧,你的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我说:“有个机会我也想赚点钱呢。”他说:“那不好吧。”他这样说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往深里说,我不做声。他也不做声,半天自言自语说:“那不好吧。”我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就说:“高考阅卷我参加过两三次,其实冤死了一些人,应该去争取一个公平。”他马上说:“是冤了不少人,多少年我都是核心小组的,抽查发现错误多得很,那也没有办法,难道为几个人把十几万份卷子全部重看一遍?”我说:“所以要争取一个公平,不吃亏。”他说:“我今年要回避,就不参加了,要拜托你们了。”我说:“几位师兄师姐肯定都要参加。”掐指算了一下,“才四个人,不一定碰得到。”他说:“吴教授的弟子不能找。”我说:“那是的,吴教授平常就有点怪怪的。”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说:“那随你去安排。”又说,“尽量找男生,当小组联络员,取卷送卷可把卷子翻检一下,看有没有漏评的。”我说:“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就是那份卷呢?”他说:“再说,再说。”又说,“这个事不要勉qiáng,也不能勉qiáng。实在不行,明年就有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了,京华大学有这个资格。本校子弟应该照顾一下吧?那样只要过了一本线,就可以录取了。京华大学的分数线,历年来都比一本线要高出四五十分呢!实在不行,就晚这一年。二本学校,放放他说了他是不会去的。”我说:“那还是尽量在今年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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