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线我还惯性地点了几下头,又握着手机作揖几次,突然头在低下去的时候停住了,在门后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我慢慢抬起头来,自己的姿势怎么这么难看?我挪步到镜子跟前,又拼命地把头点了几下,膝关节也有节奏地弯曲,口里说:“老同学,老同学,拜托了,拜托了!”每次抬头我就瞟着镜中的自己,撇着嘴投去一丝鄙夷的微笑,口里说:“创新,创新!灵感,灵感!”最后嘬着嘴对镜中的自己做出吐唾沫的姿态,又挺直了身子,双腿夹紧,双手伸得笔直垂下去贴紧大腿,对着镜子里的身影一次次鞠躬。每次弯下腰,口里就嚷道:“嗨,太君,嗨,太君!”
以后隔几天我就给蒙天舒打一次电话,把“老同学”,“拜托”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讲多了觉得自己的语言怎么这么苍白,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有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出了“感恩”,心里惊了一下,马上就适应了,成了一个常用的词。有时觉得只要思想解放,想象的空间还可以很大,比如说“恩人”,又比如说“提携”,都说不出口。半个月后终于有了结果,他说:“你这个周四过来试教吧。我极力推荐,龚院长总算给了我一个面子,同意你过来。”我说:“这么严峻的形势,没老同学顶在那里,这机会那是不可能得到的。拜谢了,感恩了!”本来忍着不点头的,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几下。顾不得下周就要答辩,赶快去买火车票。
那天有三个人试讲。我想,难道他们的机会也是作揖作来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呢,吃了小灶呢。我问中山大学那个人怎么来的,他说:“寄了自荐书,接到电话通知,我就来了。”我说:“形势也没那么严峻呀。”他说:“没觉得呀。说实话我在广州那边联系得差不多了,是回家顺便来试一下,备个底的。”这让我觉得这段时间白紧张了,一堆好话也白讲了,蒙天舒他不是折腾我吗?人情有这样做的吗?
试讲的时候来了五六个教授,杨教授也在,这让我很安心。蒙天舒也坐在那里,我心里有点别扭,当年我还没看起他呢,现在他倒来决定我的命运了。讲完了几个人到楼下办公室去等教授们评议的结果,我难受着,还是给蒙天舒发了信息:美言,拜谢,老同学。一会蒙天舒来了,代表院里跟我们谈话,讲了人才引进的政策和待遇。我填了表jiāo给蒙天舒,说了一堆感激拜托的话,回北京去了。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麓城师大的录用通知。去人事处报到,我问人事科长说:“今年历史学院是不是还进了几个北大复旦的博士?”他说:“没听说啊。”我说:“哦,那是我听错了。”
14
掐指算来,我认识赵平平已经七年,结婚也有三年了。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白沙小学当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还兼着班主任,算起来已经六年。
这六年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个有编制的教师。有编没编,就像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区别,叫人不想不急不煎熬,那不可能。说工资吧,有编的三千多,没编的一千多。中秋节有编的发四千,没编的两百。chūn节学校发给赵平平们几百块钱,有编的老师多少,他们自己从来不说。这是白沙小学保持了多年的超级机密。更重要的还不是钱,是安全感。没有编制,那只是个合同教师,随时可能出局,就像有一把剑悬在头上,闪着毫光的一把剑,转啊转啊转啊转,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最重要的还不是安全感,是自尊。没编制的老师总是惴惴的,整天东张西望怕得罪了谁,像只老鼠。别人不愿做的事情,那一定就是你的,没有讨论的余地。办公室主任说:“赵老师,国庆给你安排了三天值班,辛苦了啊!”那这辛苦愿不愿都得辛苦。有编的老师说,我有什么什么事,就不会安排了。渐渐地这种格局就成了惯例。
为了编制的事,赵平平争取了六年,也哭了六年。她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有编的小学老师。这理想非常卑微,对她来说却很神圣。别的理想对她来说都不现实。生活的道路说起来很宽阔,实际上很狭窄,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步都迈不出去,前面有玻璃墙。于是眼前这个朦朦胧胧有点光亮的方向,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前进方向。
一个卑微理想实现的难度到底有多高,这是我根本想象不到的。我原来想着,白沙小学从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大专生都那么多,平平一个本科生,还来自重点大学,最多一两年就会转正吧。所以几年来我心里总挂着这件事,但并不急,晚一两年就晚一两年吧,迟早的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学老师的位置,而不是科长处长。可现实告诉了我,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贫乏了,就像一只麻雀,不会知道苍鹰飞翔的高度。
麓城教育局每年都组织一次招聘考试,在职的老师可以考,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可以考。赵平平到学校的第二年就参加考试了,那是第一次,笔试没过。她考了回来哭了一场,说:“题目怪怪的,宇宙和太阳系的知识都考到了,我怎么知道?”就去找了有关的书来看,看了又感叹说:“想一想人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地球诞生都有几十亿年了。如果地球诞生到现在的时间是人的一辈子,我长寿活一百年,还没有活够它生命的最后一秒。更可怕的是我们看到的星星可能离我们几十亿光年,它的光几十亿年前就发she出来了,那时候地球还是个婴儿呢,我们看到的那个星星今天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想一想自己的一辈子就那么一点、一瞬,心里就坦然了、淡定了、无所谓了,有什么可哭的?傻。”我说:“境界提高了,也好,也好。”竖起大拇指表扬她,“有了这种胸怀,天下的事都是老鼠屁一个。”
那几个月她真的是胸怀宽广,一副笑看云卷云舒的派头。可这派头很快就再也派头不下去了,心里还是想着那个编制。她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地球就是一粒芝麻,怎么还想着那件事?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爸爸妈妈也有那么傻,我回去他们除了问这件事,就不知道问第二件事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那么潇洒是不对的。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一直算到猴子那里,几十万年几万代,从猴子传到我,一个环节断掉就没有我了,多么艰难又多么珍贵,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看得珍贵一点jīng彩一点?我不珍贵自己就没人珍贵我了。怎么珍贵自己,jīng彩自己呢?那还是要去搞那个编制。”
接下来她就跟我断了。我知道这也是她珍贵自己的一种选择,毕竟女孩嫁人就是选择一种她想要的生活,她从我这里得不到,就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后来复合了她告诉我,第二年她又去考了,笔试也过了,可是,面试还是被淘汰了。一个争取了五年都失败了的同事对她说:“你在市教育局有铁关系没有?区里的也可以。没有就不要白费心思了,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你不是那个萝卜就别想把自己栽到那个坑里去。”这话让她绝望,也让我绝望。她说:“怪只怪我没有一个好爹。”我说:“谁有最好的爹,她肯定看不上这个位子,她有怎样的爹基本上就决定了她会栽到怎样的萝卜坑里,除非她是学霸。”她说:“自己的爹不怎么样,能找到别人怎么样的爹,把事情办成,那也是好爹啊!难怪那么多女人有gān爹。”我说:“你以为gān爹gān女儿,都只是个名?有实质内容的!”又说,“像我们这种没好爹的人,只有靠自己拼。”她说:“我还要怎么拼才是拼,今年我带的班都评上优秀班级了,天上掉下来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喘过一口气?我靠自己是没有希望了,我靠你了,你不是考上博士了吗?你毕业你把我调到你们单位去,当个资料员也可以,我就守着那几本书守一辈子。这个坑值得那么多萝卜来抢吗?总不像现在每天抱着那一摞作业,一个标点错了都要看出来,头皮都是麻的,这一麻头发都多掉几根,我的头发啊!我的头发啊!”她把头低了,双手分开头发给我看,“我以前是多么浓密啊!我的头发啊,你们跟着我是跟错人了啊,好悲惨的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