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时候我待在教师休息室。本来我想留在讲台上,等着学生来与自己jiāo流一下,可又想安静一下,想一想怎么把下一堂课讲得更好。反正一二节课与三四节之间有二十分钟,到那时再与他们jiāo流不迟。我用茶几上的一次性纸杯泡了一杯茶,热水瓶的水不烫,茶叶没有泡开,喝下去我还是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胸口化开,充溢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带来温润的舒适。这时我放弃了把下一节课要讲的内容再梳理一遍的想法,反正是跟学生对话,jiāo流,我非常自信,自己能够从容面对。对面的墙上是一幅中国地图,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地图上找到了华源县,再找鱼尾镇,却没有了。掏出手机看看离上课还有两分钟,就往教室走去,飞快地把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打算在跟学生jiāo流时脱口而出,也让他们知道,聂老师这个博士,可不是只有一个头衔。
我踩着铃声进了教室,在我的右脚踏上讲台的那一瞬间,铃声断了,好像是被我踩断了似的。我看见一个女生堵住另一个女生的耳朵在讲小话,就用力咳了一声。声音被扩音设备放大,就有了一种威严感,两个女生的头迅速分开了。我说:“这节课想跟同学们谈谈心,大家就当聂老师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对于学习,对于专业,对于这门课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和建议,都可以敞开心扉说出来。既然是跟朋友jiāo心,就要诚恳,说心里想说的话。”
我以为大家会抢着说话,可我等了半分钟,还没有一个人发言,这沉默让我感到了难堪的压力。我说:“大家都没什么想法?”就望了范晓敏一眼。范晓敏举手说:“我讲几句。我觉得中国思想史这门课是非常重要的,它能够让我们了解古人是怎么思考宇宙,思考人生,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怎样的深度,这对我们现代的人又有着怎样的启迪。总之是非常重要的。”我说:“很好,如果能够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就更好。还有谁?”又没有人举手了。我承受不了这种局面,就点名说:“马滨,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你说一下。”
马滨站起来,咧嘴四处环顾了一下,大家都哄笑起来。他说:“老师,我能够说真话吗?”又是一阵哄笑。我说:“难道你以前跟老师说的都是假话?”他说:“有一个问题我入校想到现在,想了半年还没想好。学了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我说:“这些是指哪些?是聂老师这门课,还是整个历史专业?”他说:“都是。”我说:“聂老师上堂课讲了那么多你听了没有?”他说:“听了。学习中国思想史的意义,就是要了解古人是怎么思考宇宙和时间、社会和人生、他们的智慧……”“哈哈哈哈……”全教室的同学都笑了起来,那两个讲小话的女生笑着笑着都搂到一起去了。我也笑了说:“如果是考试你倒是可以答一百分。那你觉得到底要怎样有用才算有用呢?”他嘴唇嚅动了几下说:“老师,我能够说真话吗?”我说:“是不是聂老师总是教育你说假话?”他说:“聂老师没有……我家里是农村的,我爹我娘希望我将来多……多赚……多赚一点……那个。”教室里沸腾起来,女同学耸着鼻子学着马滨带乡下口音的话,“那个,那个。”我让大家笑了一会,示意大家安静,说:“你是填了服从分配到历史学院来的吧?”他说:“是的。”我说:“你原来报了哪几个志愿?”他说:“商学院,法学院。”我示意他坐下,说:“那个……并不是坏东西,聂老师也希望多一点……那个。”几个女生捂着嘴“哧哧”地笑。我说:“笑什么,难道你不喜欢那个?”她们把手放下,笑出声来。
等大家笑完了,我说:“我们都生活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中,大家都感觉到了市场的诱惑和压力。我们进行的现代化事业,就是要大家都多一点……那个,”我双手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那个。市场经济的前提,就是承认人的欲望的合理性,追求那个的合理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型话语,它如水银泻地,以自身的逻辑即功利主义,在很大程度上统摄了我们的价值观,对jīng神的价值发出了严峻的挑战……”讲了半节课我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一直在讲市场的力量,简直就是顺之者存,逆之者亡,要转回来已经有点困难。这不是我想讲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话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失控了。省悟到这一点,我又把话题往回讲,讲到我们是人,不只是一具肉身,应该为jīng神价值保留一席之地;我们又是知识分子,不能把现世的自我绝对化;我们还是学历史的知识分子,更应该以先贤们为伟大的jīng神先导。还没有展开,下课铃就响了。
我把讲义放进包里准备离开,几个同学走过来说:“聂老师,大家觉得今天的课很好。”我询问地望着他们说:“有那么好吗?我觉得你们没有被我说服。”一个同学说:“不一定说服了才是好,最重要的是实话实说。”我说:“难道有人要你们不实话实说。”他们互相望望,抿着嘴笑,一个说:“要考试!”另一个说:“总不能把自己天天想钱写在试卷上吧,还想及格不?”我说:“你们有什么想法,下次课还可以说,聂老师不怕你们说得过分,只怕你们不掏心窝子说话,小小年纪就把官话套话都学会了。”
出了教室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没有说服这些学生,我太自信了。虽说这是社会大环境决定的,我还是有点沮丧。想起“奔向太阳”的豪迈,觉得太夸张了点。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抱有说服他们的想法,既然我都说不服赵平平,怎么可以设想说服学生。我太自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我不应该设想一种道理比市场更厉害,比生活经验更有说服力。也许,我不能希望每个人都是司马迁曹雪芹的追随者,包括我自己。也许,我不能追求这么高的目标。但是我也不会放弃,为了职业的自尊,我都不会放弃,我在讲台上讲的话,我自己得相信。不放弃也许不能征服那些学生,但至少还有一种文化记忆,这是复活的种子。如果放弃,那不但丧失了职业自尊,连记忆都没有了。为了这点理由,我得做一个悲情的坚守者,在这个小小的阵地上坚守下去。
22
张维从广州打电话给我说:“今年的中国思想史年会由我们岭南大学主办,我在搞会务,怎么没见到你的名字?”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呢。”他说:“怎么会?秘书组寄了几份邀请函到你们麓城师大,没给你一张?这里有你们院里老师的与会回执,一个姓蒙的老师。”我说:“哦,蒙天舒吧,他没给我那个什么函。”他说:“你问他要,他那还有。”我说:“可能人家不想给我。”他说:“那我马上特快寄给你,你拿去请款吧!”我说:“我们麓城师大那么穷,没有这笔开支。学校给我几万块科研启动金,我还没舍得用,准备留着出博士论文呢。会务费多少?”他说:“才一千二,包出去旅游三天。”我说:“有点多,路费住宿七七八八堆在一起,没三四千下不来。我那点钱这么抖几下就抖光了,博士论文拿什么出?”他说:“学弟,你是办大事的人,窝在家里怎么办大事?这次名家会来一大堆呢,名刊的编辑也一大堆,你平时哪里去见这么多人?机会啊!”我说:“那我就去请点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