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初一那天,我和赵平平起得晚。三十晚上看chūn晚睡得太晚,起来也没洗漱,就去给爸爸妈妈拜年。赵平平给妈一个红包,两千块钱。刷牙的时候我说:“本来说好一千,怎么翻倍了?”她说:“谁想翻倍,钱打在自己排骨里不好些吗?被你家那个致高bī起了,一千怎么拿得出手?”到了晚上又对我说:“不盖新房,这里还有半个家是你的,盖了新房,就全是那个致高的了,致远往哪里摆?明年你回来就真的是做客了。你弟媳妇那盏灯也不是那么省油的。”我说:“我们兄弟,不计较这么细。”她说:“这还是细,那什么才是粗?”我说:“盖好了父母还要住这么多年,没怎么叫我出钱,已经是体谅我了。”她轻笑说:“哼哼,那你的意思是还沾光了?”

  初三那天范岗来了。致高昨天去县里给他拜了年,他是来回拜的。进了门范岗把礼物往门边一放,双手抱拳嚷着:“老同学,老同学,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这么多年的偶像!”我也抱了抱拳说:“致高,范局长来了。”致高跑出来,双手拉着范岗的手拼命摇着,几乎要拥抱,说:“县里的大领导下基层了!体察民情!”喝着茶,范岗说:“致远有名片吧,请教一张?”我说:“没有,没有。”把手机号拨到他的手机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了一下,反面顶天立地列着十个头衔,农林牧渔机械文化旅游无所不包,教育局都有一个顾问的名分。我看着名片说:“全才,全才!”他说:“有几个地方是他们硬要拉我去凑个数。教育我懂什么?只有你才是专家,专家!”说一声就拍一下巴掌,“专家!”

  我把名片捏在手中,礼貌似的看着,心里想:“有这么多头衔荣誉,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范岗和致高谈起县里的人事关系,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如何如何,头头是道。我在旁边听着,觉得他们真的看得很深很细,微妙之处都有jīng到的理解。比如他们分析一个四十出头的副县长,这次班子调整呼声很高,却还是没进常委,就是因为他太年轻。如果他这次进了常委,几乎就是下一届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必然人选,否则新上来的人是降不住他的。这次没进去,说明上面没有考虑将来由他接班,也就是说,别看他年轻能gān,政治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着真的不能小看他们,别的本事也许没有,这个本事那他们是有的。我插话说:“范岗你爸爸这次到年龄边上了,还保住了常委的位置,那上面还是有人顶他吧!”他说:“那应该是凭他自己的能力吧!”又说,“致远你不会以为我这个年龄就当了局长,是靠我爸爸顶上去的吧?有人说我是官二代,说真的,我除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别的资源。能力就是我唯一的资源。”我心里想:“妈的,讲得出口。当人家是傻子呀!你们这些人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也只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什么时候出个科学家艺术家给人看看?”致远说:“我哥昨天还说,范局长绝对是凭自己的能力上去的,读中学就看出苗头了。”我本来想说,你们当了官,要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懒得说了,口里含糊地说:“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范岗没听清,把头凑过来说:“致远你说谁有能力?”我说:“你有能力,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有能力,前景不可限量!”他点点头说:“还有得三十年混呢,混成什么样子那不敢说,混是且有得混的。”

  家里盖房子我用不上力,这让我觉得对不起父母。那几天我在家里很沉默,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浮漾着致高的声音,房子怎么盖,买什么材料,怎么送人情,都是他在嚷嚷。赵平平也不太说话,不时询问地望我一眼,我就咧着嘴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致高的张扬,还是笑自己的无奈。

  走的那天,爸爸在家门口帮我提着包,到了车站,他把包递过来的时候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我没有听懂,询问地望着他。他看赵平平一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含糊,我还是没听懂,但心里还是懂了的。他是想问明白,到底是副教授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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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麓城的汽车上赵平平说:“到家有几件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在你们家睡了这几天,我身上都痒到骨头缝里面去了,里面好多虫子!”我说:“我家有那么不安全吗?纯粹是心理作用,我住了几十年都没痒过。还是给你铺的新被子新毯子呢。”她说:“棉絮也是新的吗?里面的虫子它自己不会爬出来?现在的虫子可聪明了,哪里营养丰富它都知道,智商不低于一个博士。”又说,“明年你自己回来,我这个小媳妇能做到这个样子,那是做到岸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怎么不问我第二件事?”我说:“屎不臭,挑起臭,我是搅屎棍?”她说:“从来就把我往最坏的方面想。我想安安了。”我笑了说:“那你是贤妻良母哩。还有第三件事呢?”她也笑了一下说:“没有。”又说,“谁说没有?”我说:“不懂世界上的别人,还不懂你吗?”她说:“第三件事就是明天带点钱去步行街帮自己买两件好点的衣服。几千块钱帮致高盖房子也给了,我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几千块钱,也没个人提一下。”我说:“家里不提是给我们面子,盖房子这么大个事,我在外面工作的人,拿几千块钱,叫别人怎么提?我就最怕他们提,他们就真的不提。好人呢。”她说:“我以前想过jīng彩的生活,后来不想了,想也白想。”我说:“真的不想?那我们家今后就有安定团结了。”她马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权利想?我就是要想!我一个女老百姓不想这件事,那还想什么!看到别人还没有我漂亮,过得比我好,我心里不平衡,非常不平衡,非常qiáng烈地不平衡。我生了安安就没有买过衣服了。这几天看到你家致高的媳妇穿得比我还好,我心里就过不去。”我说:“那明天拿一千块钱,我陪你去上街。”她说:“你看你看,一千块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劲头都出来了。现在好点的衣服,一件就是一两千的!”我说:“那是你赵平平穿的?”她说:“那为什么我就不能穿,我比别人低那么多吗?”我说:“衣服吧,第一是遮体,第二是保暖,一百的跟一千的,没有什么区别。”她说:“那除非你能证明买好衣服的人都是白痴。”我侧了头望着她说:“那未必还拿两千?”

  第二天赵平平就跟高娟娟约好,上街去了。回来时提了几袋衣服,很兴奋的神情。我想着那应该都是一些便宜货,几百块钱就买一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多少钱啊!”她说:“不告诉你,怕吓着你。”我说:“未必真的有两千?”她说:“不告诉你,三千。”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零,另外三个指头兰花指似的翘着,“三千多。”斜眼瞧着我,“看你眼珠子bào出来,bào出来那也是三千多。”她见我不相信,从一个袋子中拎出一件皮衣,说:“这是上次我们看的那件,过季了,三折了,心动了,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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