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犹豫了几天我还是下决心试试。找谁去开这个口呢?这是讨饭吃的事,找蒙天舒讨,我没有这个勇气。虽然我知道是蒙天舒在操作这件事,可我还是不能向他开口。又犹豫了几天,我在韩院长办公室门口徘徊几次,终于下决心闯了进去。韩院长从电脑上转过头来望着我笑,说:“小聂,有事吗?”我站在他办公桌前,看看椅子想坐下来,没坐下去,说:“有点小事。”他站起来隔着桌子指指椅子说:“坐下说,哈哈。”我坐下来心里镇静了一点,说:“院长,我最近写了篇论文,《历史评论》在考虑发表,可是他要两万五千块钱版面费。我吧,工资卡都在老婆手里,院里能不能资助一下?权威刊物呢,响应您的号召认真写的呢,发一篇权威刊物文章对院里也很重要是不是?”

  韩院长研究似的望着我,说:“两万五?每篇两万五,哈哈,也是两万五。院里虽然那么穷,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有这一笔钱,是吧?哈哈。可是……这口子一开,大家都来申请,我就没办法了。”他说没有办法,这刺激了我的逆反心理。难道有些人永远有办法,有些人永远没办法吗?我犹豫了几秒钟,以咬断铁的决心说:“院里摆不平,我也理解,可总还是要摆的。就看领导怎么摆了。”他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研究似的望着我,说:“你知道?”问得很含糊,也很清楚。我说:“总是会知道一点点的。”又说,“要说需要吧,我们这些人是最需要的,等着这篇文章评职称。那些已经评了教授的,锦上再添朵花,也还是那一段锦,雪中送一筐炭就不一样了,那等于是救命,”深吸一口气,“救命呢。”他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哈哈。”又点头叹息说:“年轻人成长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越来越不容易了。”

  他这样说,我就心软了,失去了勇气。他能够理解我们的处境,这已经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我不能bī他,也bī不出一个结果。我说:“谢谢院长能理解我们,我真的有寸步难行的感觉。”他说:“你还好点,怎么说副高也到手了,你看看那些讲师,他们才是真正的寸步难行呢。”我说:“那我也只能算了,说雪中送炭,也送不到我这里。”我谢了韩院长,走到门边,他又把我叫回去,说:“我们学院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事还有掌舵的人。你的事情吧,要不你去问问蒙院长?他管科研,那些事情都是他经办。有些经费也是学校下来的专项经费,不是院里的钱,院里也没有那样一笔钱,年终还要给大家发点奖金是不是?哈哈。这是我们学院的瓶颈问题,也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经费申请不到,我心里很平静,本来就没打算申请到的。有限的经费要用在有话语权的人身上,我有话语权吗?我更加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博士都愿去竞聘当个处长副处长,甚至科长。前几天遇到一个信息学院的博士,副教授了,还竞聘到教务处去当一个科长。

  犹豫着我还是把事情跟赵平平说了,看是不是能从她那里挖点钱出来。我没说两万五,只说了两万,那五千我打算自己从各个角落搜罗搜罗。她说:“这事我支持你,绝对。两万块钱有点肉痛,很有点肉痛,几十块几十块垒起来的一方钱呢。可是你评上教授那不很快就回来了吗?”我说:“没有这篇文章肯定评不上教授,有了那也不一定能评上,那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现在越来越难了呢,历史学院都有三年没人评上了,积压了一堆人在那里。”她说:“真的啊,那意思是这两万块钱还买不回那个教授?”我皱眉说:“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好不?”她说:“哦,伤你自尊了。不是买,那你不发那篇文章,教授有你的份吗?不出那两碗血你能发吗?”我说:“那你写篇文章你出十碗血你试试,看人家睬你不?”这几年有些在大牌刊物上发表的文章,虽然不能说是豆腐,可也不是gān货,居然也发出来了,这实在也动摇了我对学术的信心。她说:“你又欺负我,你知道我是没有几点墨水,你就欺负我!”我说:“那是你先欺负我!”她说:“人家就是舍不得那两沓钱哩,垒了太久才垒起来的啊!”

  好几天我对赵平平不说钱的事。偶尔眉毛一挑询问地望她一眼,她装着不懂,把眼睛转开。我知道她心中在纠结,就gān脆不再那么望她一眼,反正事情也不那么急,文章我还要反复锤炼砸实。过了几天,她反过来眉毛一挑询问我了,我也装着不懂。女人你得让她自己想通,你越催她,她就越纠结。终于有一天她说:“那两万你还要不要,还要我求你?”我说:“拿来。”她说:“你联系好没有?”我说:“别人没有师兄在那里能发,我有个师兄在那里还不能发吗?”她说:“你能不能要你师兄打点折?两万呢,血呢,流着心疼呢。”我说:“打折?开不了这个口,那不是让他为难?刊物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都来申请打折怎么办?”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院里的名额刨一个进来?”我说:“那是我刨得动的吗?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你老公是谁?”她笑笑说:“知道你是百合花,空谷幽兰。”我也笑了说:“没那么雅,只是没那么俗而已,而已。”又说,“知道你还要我去刨刨刨?”她说:“没那么俗?这如今你俗了谁说你俗,你雅了又谁说你雅?你雅你雅,吃哑巴亏。吃亏就算了,吃哑巴亏,瓮在心里就算了,想算这心里也算不了。吃亏不怕,那也要明着吃。”又说,“空谷幽兰,有什么意义?有时候你也要残酷地在自己心里问一声,有什么意义?”我说:“别人这样问呢,那他是无知,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要从孔子问起,一直问到曹雪芹,还要问下去。”

  她“嘿嘿嘿嘿”地笑着,叹气说:“唉,孔子,君子,你不知道现在是市场时代了吗?”我也“嘿嘿嘿嘿”地笑着说:“知道,知道,往钱眼里钻的时代。”她说:“不钻钱眼,那你跟你大师兄说,咱们是同门兄弟,帮着发篇文章,不收版面费。”我说:“我说了刊物不是他自己的,我不想叫他为难。是他自己的我是可以试一下。”又说,“有什么意义?你是个德育老师你应该知道。”她说:“那是我的工作。”我说:“那也不能嘴朝东说,腿向西跑吧。”她说:“不跟你说,你是博士,我一个本科生能说得过博士?我是老百姓,我们这房子挤挤挤也挤了这快十年了,也得改进一下了吧?”我说:“当年拿到这套房的钥匙,你给它下跪,趴在地上恨不得亲它一下,今天怎么就住不下去了?”她说:“时代进步了,我不能进步?你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是老百姓,老百姓只知道认死理。这存钱的速度还赶不上房价的速度,目标反而一年比一年远了。还要抽掉我两万,你gān脆来割我的肉算了。我是老百姓,就只知道认死理,我就想给我的安安买套学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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