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平冷笑一声:“你是做爹的,不要对孩子这么残酷,要她去优秀一大截,为什么你不优秀自己一大截?她能不能优秀出这一大截我不敢说,就是能吧,我也不想bī她那么去做。她这么小,不要把她往死里bī,要bī你bī一下你自己。我想要安安做个平凡人,可是也得让她有个平凡的幸福。”我说:“你那个平凡其实不平凡,你那个平凡的幸福其实在天上。你自己没个平凡的幸福?可还是天天觉得不幸。我们安安能够保证自己那一份平凡的幸福就可以了,优秀一大截,我也没想过。”她说:“我安安保证她自己还不可以,难道还要她保证你这个当爹的?脚痒手搔得到,手痒脚搔得到吗?”又说,“要优秀一大截你先优秀个榜样让我和安安看看,现在评教授就是个机会吧。说来说去,还是要你把材料备好了,登门拜访,一家一家。我陪你去,我把眼泪准备好了,我一个一个哭给他们看。我真的哭得出,泪水蓄在泪囊中都这么多年了,那眼泪不是假的,要多少,流多久,都有!不是假的。”她鼻子一抽,泪水就奔出来了。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平平,也对不起女儿。我曾经承诺过要给她想要的生活,我没有做到。多少次她说,蒙天舒家的韩佳换宝马了,高娟娟去马尔代夫旅行了,还有单位同事的女儿进贵族学校了。她把这些微信点开了给我看,说:“你看看马尔代夫的风景吧,看看韩佳开着宝马笑得有多甜吧,看看贵族学校的气派吧!人啊人,不去比还觉得自己蛮幸福,一比就掉进冰窖里了。”我看了没什么感觉,就像一个人有红烧肉吃已经很满足了,人家吃海鲜,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那还有住别墅的呢,还有开宾利的呢,还有为儿女在美国买了房的呢,比得完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欲望无边无际,就意味着痛苦无边无际。苏东坡当年在京城当大学士,说贬就贬到huáng州惠州海南岛去了,那是什么境地?他也没失去旷达,他老婆也没抱怨什么。赵平平抱怨多了,我发了几次脾气,告诉她抱怨了也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可这一次,也的确到了关键时刻,说生死攸关也不过分,我是不是要改变一次?就一次。
我想了几天,结论是算了。认识不认识,揣部苹果去拜访,实在是做不出。别人不接受,我难受;接受了,我更难受。那一扇扇的门,实在没勇气去敲啊。赵平平说:“我的东西准备好了,你准备好没有?”我说:“你要我准备什么?”她说:“材料啊,还有心情,对你来说主要是心情。”我说:“心情?我能准备好我十几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她叹口气:“那我们家怎么办呢?”我说:“我们家衣食住行不少一样,实在想买辆车,不说买宝马,买个普通点的车,也不是那么买不起,今年就买,行吧?房子换套大的也不是一定换不了,今年不买车,先换房,行吧?女人的心不能太大了。”她说:“你别说衣食住行吧,都是衣食住行,那一样吗?一条牛仔裤,几十的有,几千的也有,那一样吗?宝马跟力帆,那一样吗?”我说:“肯定不一样。为了那点不一样,把自己变个不一样的人,那有乐趣吗?”她摇摇头说:“唉,算了。说起来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理解你。我自己吧,我的美好时光都那么过去了,现在反而过不去?我自己只要有韩剧看,又在电脑上玩一下抢地主,再玩一下微信,就觉得日子也过得去了。我就是觉得安安太委屈了。”我说:“看韩剧也成了人生寄托,你也是个脑残粉啊!”她说:“人家愿意残,你怎么样?”我举起右手挥动着,说:“我自豪,我骄傲,我是脑残粉!”又伸出两根指头比画着胜利的手势,“吔!”
我没有觉得安安有那么委屈。比起自己小时候,她已经是太幸福了。这让我有了一种安心。真的像赵平平设想的那样,把所有的幸福堆在她身上,那不害了她才怪。我把这个道理讲给赵平平听,并举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事例,一个儿子十八岁了还要父母帮他洗脸,结果成了一个废物。她说:“世界上这么想的爹只有你一个,这么巧,让我安安撞上了。唉,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那就算了。拜托阿弥陀佛,让你撞个好运吧!”
评审的那几天有很多传言,说是童校长本人虽然不在,他已经布置好了,有别的学院的评委力挺肖忠祥。可龚院长也不示弱,坚决要评孟子云。卢校长作为评委会主任,说出话来句句都在原则上,可就是没有个方向,这似乎证实了他跟童校长有裂痕的传言。龚院长毕竟在现场,又是本专业的,别人不好多说,卢校长的态度又难以捉摸,这使孟子云的行情看涨。最后又有传言,童校长从北京给几个评委打了电话,局面又有些僵持了。这些传言我甲耳朵进乙耳朵出,反正不关我的事。
投票那天我听说大家都在橙楼外面等结果,忍不住我也去了,看见很多人站在门前,孟子云和肖忠祥都在。孟子云朝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都不说什么。这样最好。说别的事吧,显得矫情,说投票吧,又怎么说?肖忠祥说:“聂教授也来了?”我忽然很惭愧,似乎自己不该抱有希望,更不该来。我说:“我打酱油哩。”他笑了说:“可不能这么说!”显得很有自信。
等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消息。人群中有人说已经投票了,在计票,又有人说还在逐个讨论,文科只有七个名额,怎么也摆不平。等到一点钟,我饿得有点发晕,准备走了,忽然大门开了,龚院长第一个走出来。孟子云马上抢上去问结果,龚院长说:“我不知道!”气冲冲走了。孟子云呆在那里,傻了似的。肖忠祥脸上有了喜色,竭力忍着。这时耳边有人对我说:“致远,你评上了!”我说:“不要取笑!”觉得这话有点熟,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又说,“别开玩笑!”他说:“评谁都不好,不和谐,卢校长就推了你,说到底你的材料还是扎实一些。”我有点晕眩,觉得不可能,抬头望了望天,觉得更加晕眩了。这怎么可能?犹豫着我掏出手机给赵平平打电话,说:“我可能评上了。”她说:“评上什么了?”我说:“还不是那个教授。”她说:“真的?你没骗我吧?”我说:“这样的事是开玩笑的事吗?”她在那头“哇”的一声哭了,哽咽着说:“我飞天了!臭臭,我飞天了!”
我忽然听见有人号啕大哭,一看是孟子云。我想是不是要过去安慰他,正犹豫着,又有一堆人围到一处,有人告诉我是肖忠祥昏倒过去了。我从人丛中一看,果然是肖忠祥倒在地上。我马上掏出手机,打了120的急救电话。一会校医院的医生来了,120救护车也来了。我帮助医生把肖忠祥抬上救护车,准备上车护送他去三医院。忽然感到有人把我用力往下一拉,是肖忠祥的妻子,愤怒地望着我。我嚷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呆在那里,看着救护车鸣笛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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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上了教授,对我是意外之喜。可因为这个意外之喜,有人痛哭,又有人昏倒,这让我感到不安。我告诉自己,我没有欠谁的,我的确也没欠谁的,可我还是感到不安。一件更让我不安的事,就是大家都认为我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卢校长有了沟通。有天有个老师说自己有件要紧的事,想跟学校主要领导汇报一下,主要领导是谁,非常含糊却又非常明确。他不说明,我也就不好点穿,只好说:“我也没有跟什么特殊人物打过什么特殊的jiāo道。”这是实话,可他不信。他也不说不信,只是笑眯眯望着你,嘴里“嘿嘿嘿嘿”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我也不解释,由别人怎么去想。有一天跟蒙天舒说着话,他忽然说:“致远想不到你还是通天的人呢!”“通天”让我一下想到北京,那才是天,忽然明白了,说:“卢校长我不敢说没见到过,没说过一句话是真的。”他 “嘿嘿嘿嘿”地笑。我说:“你都在职能部门搞这么久了,谁通天谁不通天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混的?”他说:“所以啰,所以啰,有朝一日。”我说:“所以我想通也通不了的,你翘一翘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他说:“就是想不出,所以才……是吧。”我笑一笑,不再为自己洗刷,越刷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