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了上述思路,老舍的大众文化意义就豁然开朗了。
老舍是来自大众的作家,要从大众生活的角度来认识他。当然,谁也不能代表所有的大众,如同赵树理、张爱玲一样,老舍代表自己那个地域和阶层的大众,即中国北方方言区的普通市民。不理解这些市民的生活,隔膜、鄙夷、恐惧或是敷衍,那就不能理解老舍。
老舍忠实于自己的大众立场和趣味,没有因为教育的影响和地位的改变而背叛。很多下层出身者上了大学就一心要钻入“上流社会”,以过去的背景和趣味为耻,不明白忠实于原来的立场可能才是真正的“上流”。我们应该研究为什么老舍身处主义和思想的丛林却能够“独立不移”,来自大众的jīng神价值如此qiáng有力吗?
老舍在内无个人策划、外无集团援助的情况下,以大众性获得了成功,这充分说明大众文化的伟力,代表大众心声的东西是迟早要大受欢迎,谁也压制、防范不住的。专门靠yīn谋策划、广告包装、卖弄术语或rǔ骂名人而“出道”者,终无可观。
新文学迅速把老舍引为同道,是新文学和老舍的“双赢”。设想假如在老舍回国之前新文学的某位批评家一激动,将老舍痛骂一顿,那是何等的损失。老舍主动向《小说月报》投稿,这已表明了他的投奔之心,《小说月报》惟才是举,这表明了新文学的海量。当今的文学刊物大多只用约稿,对自由投稿百不用一,不但造成埋没扼杀人才,而且这些人才在其他领域成功后,往往会对文坛实行盲目的报复。
老舍把自己的大众情感方式和审美趣味与新文学的人道主义和国民性批判等主题进行了巧妙的拼接,既为新文学小说灌注了qiáng大而新鲜的生命力,也切实提高了大众文学的境界和层次。老舍的成功,是20世纪中国文学“雅俗互动”的一个绝好例证。老舍实际上自觉和提前做到了毛泽东所讲的“普及与提高的结合”,他在50年代成为解放区作家之外惟一游刃有余的高产作家,绝非偶然,也不是简单的热爱新社会就能够做到的。他在艺术上早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半个多世纪以来,历经“改朝换代”而长期不可动摇,这又一次充分证明大众性的文学是可以成为经典的。老舍自己说:“写通俗的文艺,俗难,俗而有力更难。能作到俗而有力恐怕就是伟大的作品吧?”(《未成熟的谷粒》八)老舍自己就是作到了“俗而有力”的。不但文学作品是这样,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也是这样。第一流的东西总是“俗而有力”的,如荷马之吟、但丁之曲、屈平之赋、李白之诗。“雅而有力”者也很好,但求雅则需含矫饰,其力必弱,故总是第二流的。至于无力者,无论雅俗都是三流的,只是俗而无力一望便知,雅而无力能够蒙人罢了。
当今中国文坛的衰微,重要的不是缺乏鲁迅这样的大思想家——鲁迅的思想还足够我们使用“五十年不动摇”的——重要的是缺乏老舍这样的“大众良心”。我们现在有不屑于给中国人看、专门准备到外国获奖的先锋文学,有编造陈年掌故、表示自己有高深传统文化修养的遗老文学,有大款文学,有dàng妇文学,有流氓文学,有帮闲文学,有黑幕文学,有鸳蝴文学,有咬牙切齿的反革命文学,当然也有怒火满腔的反腐败文学,但是我们很少有关心“骆驼祥子”和“月牙儿”的文学。当成千上万的外国人看了电影《一个都不能少》泪流满面时,我们不少中国的批评家却指责张艺谋“又在bào露yīn暗面,丢咱中国人的脸”。可惜张艺谋只能代表电影界的“大众良心”,小说失去大众已经很久了,诗歌更不用提。既没有鲁迅和金庸,也没有老舍和艾青,中国当今的文坛真该像电影《huáng土地》中那样发出求雨的呼喊了:
“海龙王,下甘雨,清风细雨救良民——”
(本文系老舍国际研讨会论文,发表于《南方文坛》,并收入京华出版社《走近老舍》一书。)
小生常谈篇老舍的散文语言
始于“五四”前后的现代散文的艺术空间,群星辉映,争奇斗妍。名家们风格独具的作品使我们从各个角度分别得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享受。但是在语言上,多数作品我们一看便知是那个时代的产儿,是文言的统治刚刚被推翻,白话文正在咿呀学语的时代的产儿,无论文章多么jīng美,总令人觉出一种纱屏似的隔界之感,使后人难以在语言方面进行直接的借鉴。我对现代散文园地进行了一番走马观花的巡礼之后,惟独觉得老舍先生在语言上可以对当代作者进行直接的播音。当然我并非认为老舍的散文成就在整体上超过了同样令我敬佩的其他散文大师,不过是企图谈谈对老舍散文语言的一点拙见,也许能对今天的散文作者有所滋益。
老舍先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语言大师。他在语言艺术上的造诣,可与鲁迅、侯宝林等任何一种艺术领域内的巨匠相媲美。他高超的语言技巧当然首先表现在小说和戏剧中,但众所周知,没有什么体裁是老舍所不能驾驭的,他是中国现、当代文场上的全能冠军。他写的杂文仅在抗战前后就达数十万字。不过一是因为被其他方面的伟绩所遮没,二是因为老舍本人那有口皆碑的自谦,他曾在《答客问》中说:“在我快要与世长辞的时候,我必留下遗嘱,请求大家不要发表我的函信,也不要代我出散文集。……究非jīng心之作,使人破工夫读念,死后也不安心!”所以学界一直对老舍的散文,未能在整理和研究方面给予应有的重视。实际上,老舍的散文,不仅能侧面反映他小说的许多风貌,而且本身就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尤其是在语言上。
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语言风格的纯朴清新。老舍爱清洁,“生平不讲究吃喝,只爱穿几件整洁的衣服”。办什么事都讲究gān净利落,他的文风也是如此。但他的纯朴不同于周作人的淡茶闲酒或俞平伯的缓鼓涩弦,而是如同一位谦恭而亲善的故友,向你讲述他见过的一事一景。这种讲述是完全的口语化,然而又是你所察觉不到的经过了高度艺术凝练的口语,而决非有意做出一番“质朴无华”的姿态,把别人硬拉入自造的桃花园,去忍受那“葡萄拌豆腐——一嘟噜一块”的语言折磨,像茅盾所批评的某些青年一样,“朴素到了寒碜的地步”。这种功夫是无人能与老舍匹敌的。
老舍的纯朴不是毫无修饰的。正相反,他的纯朴很大一部分就表现在修饰上。关键在于修饰得自然、得体、恰到好处。宛如一位打扮得整洁清丽的北京少女,而不是十里洋场的艳装女郎或荒山野岭的愚蛮村妇。我们都读过朱自清的《绿》,作者前铺后陈,闪展腾挪,极尽比喻夸张之功,把梅雨潭的绿描绘得生趣盎然,脍炙人口。平生笃爱山水的老舍也是写绿的高手,但他的写法与前者就迥然不同,我们看一下他在描写济南和青岛的山光水色的几篇文章里的一些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