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向培良的眼光是十分敏锐的,他的这段带有心理分析色彩的话很准确地揭示出丁西林几个剧本的接受效果和文本核心。但他推论“这便是作者写剧本的主要目的吧”,则过于武断。众所周知,作者的创作目的与文本的客观意义,与读者的期待视野,都常常大相径庭,作者有时会写出与自己的愿望和解释完全相反的东西。这也正是文本需要解读的原因。而解读丁西林的剧本,如果不揭开男女关系这层重要帷幕,就仍免不了在他那“漂亮的字句同漂亮的情节”制成的迷宫里喝彩、徘徊。
袁牧之在《中国剧作家及其作品》中逐一评述了丁西林早期的6部独剧。
他认为《一只马蜂》的剧名,“暗含着男子的象征”;《亲爱的丈夫》与《白蛇传》相比显得可笑;《酒后》是“抓住男女间一片断的故事”,“取材于男女间不可公开的事而把它在舞台上公开了出来”;《瞎了一只眼》是“丈夫,老婆,相互地使用欺骗术”;而《压迫》“作者太重于男女关系的趣味,可把重心移动了”。他“希望作者不再用马‘蜂’的‘刺’来刺女性”,而是去刺“社会上一切的压迫与欺侮”,并热情地期待着“作者第七个脱离Salon的作品出现”。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批评,丁西林搁笔近10年后再次下海所捧出的剧作,都有意突出了时代气息和社会因素。但这些并不成功的努力未能改变剧本的趣味重心,相反,欲盖弥彰,这从反面更加说明了其剧本的jīng华在于男女关系。离开了这个题材的剧作共有7部,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三块钱国币》还站得住,未被指责为失败之作。
向、袁二人的见解,大概说得过于直率,为人所不愿接受,所以很快便淹没在大谈丁西林机智幽默的喜剧风格的喝彩里,长期未引起注意。近年人们开始从形式、话语方面突破,来深入探讨其戏剧风格。但形式固然重要,而趣味问题却决不应忽视,形式背后的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形式。丁西林的剧作为什么会存在那种独特的欺骗模式和唯美倾向?这与作品中深藏的某种独特的男女关系趣味是互为表里的。这种趣味即人们所惯称的比较广义的性心理。
小生常谈篇丁西林剧作的性心理(2)
三
丁西林十部男女关系剧中共有如下十组男女关系,见表。
剧名 男——女
一只马蜂 吉先生——余小姐
亲爱的丈夫 任先生——任太太
酒后 醉客——妻子
压迫 男房客——女房客
瞎了一只眼 先生——太太
妙峰山 王老虎——华华
孟丽君 皇甫少华——孟丽君
雷峰塔 许宣——素贞
胡凤莲与田玉川 田玉川——胡凤莲
牛郎织女 牛郎——织女
经初步比较归纳,这十组男女关系具有如下特点:
1 皆存在或真或假的恋爱婚姻关系,双方彼此倾慕。
2 皆非正常状态的夫妻关系。或有爱慕之意但尚未结婚,或妻子不是真正的女人,或虽已婚但夫妻关系不畅。
3 这男女关系有的等同于拙文《丁西林剧作“欺骗模式”初探》中的AB关系,有的则是AB中的女方与C的关系。
4 在这男女关系之外存在一个阻力,或者是C,或者是AB中的男方。这个阻力一般是出于为男方好的目的,但实际有更深的心理原因。
5 皆男弱女qiáng。在男女关系中,女方主动大胆,促成二人亲合关系的实质性转化;而男方在这点上多是意志薄弱的“好人”,静观其变,坐享其成。
6 男女由疏到亲的过程,在文本的表层,不是体现为两性吸引的结果,而是由两性之外的某个更高尚的道德因素所“偶然”导致,同时又似乎是“必然”导致。所以主人公是身不由己地不得不接受那“飞来横福”。
7 分析以上特点,即可dòng见不止一个层面的文本意义。本文限于理论水平及研究主旨,以下仅从母题入手,进行若gān性心理方面的探讨。其他问题,敬请同仁赐教。
四
丁西林男女关系剧中,明显存在着一个“白蛇传”母题。
本文使用母题这一术语时,看重的是雷·韦勒克和奥·沃伦在《文学理论》中的阐释,即认为该术语的价值“正好在于它既指结构的或叙述的构成,同时又指心理的、社会的或哲学的理论的内在结构”。
丁西林对白蛇传母题是既熟悉而又喜欢的。
1951年提倡“戏改”伊始,丁西林便写出古典歌舞剧《雷峰塔》作为第一个试验品。在初稿的前言中,他只是从“舞台形式方面”解释了为什么要改革一个旧剧,“而没有接触到所写剧本的内容”,似乎选择这个白蛇传的故事作为开端是顺手拈来,理所当然的。后来1961年他在修改稿的前言中补充说,《雷峰塔》是驳斥帝国主义的人种优越论的,“《白蛇传》主要的是男女关系,即一个女人对丈夫如何恋爱、如何忠贞;《雷峰塔》主要的是写社会关系,即一个人如何热爱人类而愿意终身为他们服务”。剥去时代的政治因素不论,可以看出,丁西林并未改动母题形成(motivation),而只是对母题进行了新的道德诠释,借用jīng神分析术语来说,这样便顺理成章地将潜意识的需求推向意识的领域,所以李健吾才说它“故事完全吻合《白蛇传》”。的确,剧本里加在人物口中的“思想崇高”的唱白,显得虚浮游离,丝毫未能掩盖母题本身所放she出的魅力。
除了这次对《白蛇传》的直接改装外,丁西林其他剧作中运用这一母题最明显的是他在处女作《一只马蜂》成功后所写的第二部作品《亲爱的丈夫》。这一点袁牧之已在《中国剧作家及其作品》中有所比较。由于此剧存在若gān朦胧可疑之处,因此需要先行解读释疑,为下文的母题分析作一预备。
《亲爱的丈夫》除了在情节上被指责存在疏漏和不可信性之外,最大的疑点在原先生身上。张继纯在《西林独幕剧》中,指出原先生职务不明,使人产生“那个人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疑问。细玩文本,可以略见端倪。
原先生去看任先生。可他来到任家的第一句话是“太太在家么?”第二句话是“这几天太太出门没有?”以下问话句句与太太有关,“太太不出门,在家做点什么?”“太太还会做活计么?”“那都是任太太自己做的么?”“太太的脾气好不好?”“你们太太的身份?”……待任太太出来应酬他后,他便直接与任太太攀谈,仍然没有提及任先生一个字。
这说明原先生一开始便“来者不善”。他不止是任先生所挑明的那类借看朋友而看朋友之妻的人,而且很可能对于任太太的旦角身世已经看出了蛛丝马迹,怀有某种动机和希望而来。是进一步获得更多的信息?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然后设法亲近?或设法不让别人亲近?都有可能,但未必是其明确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