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白羽对武侠小说的提高是全方位的。人物塑造典型化,结构匀称,讲究布局、照应及视点控制,风景描绘优美含情,武打描写艺术化、视觉化,首创“武林”一词并发明大量武打术语,文字洗炼,人物对话bī真传神。叶洪生等谓之“中国的大仲马”,不为过誉。白羽志在新文学创作,“自以章回之体,实羞创作,武侠之作,更落下乘”《十二金钱镖》后记。,不料生活bī得他“落草为寇”,反而使武侠小说有幸获得了新文学一笔丰厚的馈赠。白羽和还珠楼主是中国武侠小说全面走向现代化的两位最大功臣,没有他们的卓然自立,就没有后来新派武侠的万紫千红。如果说40年代武侠小说是“汉魏气象”,那么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时代则是“盛唐风采”。

  与白羽私jiāo甚厚的郑证因,在人物塑造、布局谋篇等方面,学习白羽,但因文学功底不足,未能超越。郑氏特长在于发挥自己jīng通武术、熟悉江湖的优势,进一步光大“纸上武学”,把姚民哀的帮会、平江不肖生的佚闻,还珠楼主的想像、白羽的文采融为一炉,形成一种地道的“江湖文学”。天津方言的直接运用,是文学史上的创新尝试。新文学小说的种种技巧,到郑证因这里已经进入“守成”时期,不再新鲜也不再被特别重视,而是变成了当然的“习惯”。武侠小说的进一步发展更需要来自文类本身的“绝活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郑证因和还珠楼主、白羽一起,为后来的武侠小说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武学”宝库。

  沦陷区武侠诸大家中,要数王度庐“武艺”最低。其代表作“鹤铁系列”五部曲中一无绝险打斗,二无这帮那派。学界目前对王度庐的一致定位是“悲剧侠情”。王度庐多年旁听于北京大学,熟读中西文学名著,深通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他笔下的爱情悲剧多是人物自身造成的性格悲剧,人物在可以自掌命运的情况下,由于某种心理情结而放弃了幸福。这种爱情观念比之五四时代的新旧冲突模式已经有了相当明显的发展,业已接近了爱情和悲剧的本体,因此正像金庸的《神雕侠侣》和《白马啸西风》,去掉武打部分仍然是优秀的爱情jiāo响曲。王度庐对象征手法的成功运用也留给后人以深刻印象,如柳树、宝剑、金钗等。大量情致深婉的心理描写和景物描写,使王度庐的武侠小说在语言层面上成为“雅化”之最。

  朱贞木向新文学靠拢突出表现在一些具体方面。一是抛弃传统章回体的对仗回目,改用新文学式的随意短语。二是喜用现代新名词。这对武侠小说的发展是利弊兼有的,要依作家具体才华而定。

  水涨船高,其他武侠作家也各有擅长。沦陷区武侠小说的雅化幅度是各类型中最大的,无论观念、题旨、技法、格调,都比上一时期有了质的飞跃。内在原因除了这一代作者皆是成长于五四新文化哺育下之外,武侠小说读者审美水平的提高也是一个qiáng有力的制约。这使得武侠小说这一古老的叙事文类得以焕发青chūn,走向再一次的辉煌。

  正打歪着篇走向多极(4)

  在武侠小说衰落的南方,侦探小说填补了市场空缺。但是民国初年那般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已经不可再现。创作实践证明,侦探小说作为通俗小说中惟一的舶来品,对雅化的要求是最高的。它最难取巧,最费心血,是作家全面技巧的试金石。因此大làng淘沙,几十位作家都玩玩票后知趣引退。范烟桥评述道:“写侦探小说大概需要一种特别的才能,不能随便可以下笔的,即使有人试写也不易显出特色,站不住,因此市上流行的仍以翻译居多。”《民国旧派小说史略》,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P337,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到了沦陷时期,知名作家中只有程小青和孙了红这一对“青红帮”在苦苦坚守,抗战胜利后才又迎来一度短暂的繁荣。而从程小青不断登载卖画广告,“敢托丹青补砚田”,以及孙了红不断生病,《万象》杂志为其募捐,可以看出程、孙二人“润笔”欠丰,侦探小说这碗饭是很难吃的。

  沦陷时期的程小青,成名已久,译著皆丰。上海世界书局从1941年至1946年陆续出版《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三十册。他在一些著名刊物上翻译美国范达痕的《斐洛凡士探案全集》(今译菲洛·万斯),英国杞德烈斯的《圣徒奇案》,美国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等世界优秀侦探小说。而他自己的创作,一是数量少、速度慢了,二是自我重复,突而不破。主要原因有两方面。首先程小青起点较高,无论作品中的现代法律jīng神、科学民主意识还是叙事技巧,都在新文学面前无须低头。这使程小青敢于放言:“小说的有没有文学价值,应当就小说的本身而论,却不应把体裁或性质来限制。”《论侦探小说》,《红玫瑰》第5卷11期,1929年5月11日。他不仅为侦探小说“争位置,说功利”,而且还以专家口吻“叙历史,谈技法”范伯群语。。新文学的火力一向集中在张恨水、平江不肖生、郑逸梅等人身上,对侦探小说似乎碍于“转折亲”的关系另眼看待。所有这些造成“侦探泰斗”程小青长期处于无压力、无竞争、无批评、无引导的状态,艺术感觉渐渐定型和钝化,一直局限于并满足于“福尔摩斯——华生”模式,失去了进一步雅化的活力。其次,侦探小说阵地全部集中于上海洋场,实属世界侦探小说的一个分支,须随世界cháo流而动。以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为代表的侦探小说属于经典式,讲究绅士风度、合情合理,迎合中产阶级口味,它们在20世纪的前三分之一备受欢迎。程小青恰是赶上了这一次làngcháo。而30年代开始,“硬汉派侦探小说”崛起并走向全盛参见拉里·N.兰德勒姆《侦探和神秘小说》,《美国通俗文化简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它们qiáng调动作性、粗野性、非理性,迎合了科技进步所造成的大量市民读者。古典式侦探小说与之相比,人物不够生气勃勃,故事不够惊险刺激,充满牛顿式物理世界的僵化、机械和决定论,而且带有维护现存秩序的色彩。程小青的“霍桑—包朗”模式显然bào露出落伍之虞,关注世界动态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名牌产品的更新换代诚非易事,尤其风头尚健之时。于是,程小青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略作调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丢开霍桑和包朗,以《龙虎斗》为题,写了两篇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斗法的探案。虽然仍以前者为正,后者为邪,但作品的光彩却尽落于后者。亚森罗苹狡狯百出地戏耍福尔摩斯、侮rǔ华生,处处占据上风,结尾失败并非败于福尔摩斯,乃是败于必须主持正义的作者而已。作品动作性qiáng,“作案手段”高明,人物性格略呈复杂性,特别是开放式收场,打破了传统侦探小说“发生在封闭的环境中的神秘事件”参见拉里·N.兰德勒姆《侦探和神秘小说》,《美国通俗文化简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的惯例,正如日本电影《追捕》的最后一句台词:“哪有个完啊!”留给接受者联想的余地。这已经是程小青自我更新的最远极限了,再往前,便是孙了红的疆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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