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人们脑海中的青楼,多半是诗化了的青楼。诗化青楼的文学作品,几乎是与青楼同始终,共命运的。没有青楼,中国文学恐怕要减色一半,而没有文学,青楼则只是简单的肉体jiāo易场所。诗经时代风气开放,是男欢女爱的huáng金时代。楚辞时代巫娼盛行,也没有直接吟咏jì女的作品。秦汉之后,咏jì之作开始出现,但jì女进入文学伊始,被重视的就是“艺”而不是“色”。《古诗十九首》里出现了整篇吟咏jì女的诗作,到六朝时,“听jì”、“看jì”之作多了起来。到唐代时更加繁盛。《全唐诗》将近5万首中,有关jì女的达2000多首,约占1/20。从初唐到盛唐,青楼jì女在文学中多处于一种被进行审美观照的位置,可以李白的诗作为代表。从中唐始,在“观jì”、“携jì”之外,出现了一批“别jì”、“怀jì”、“送jì”、“赠jì”、“伤jì”、“悼jì”之作,被诗化的青楼中增添了感伤的色彩,其中白居易的诗作颇具代表性。到了晚唐以后,诗文里的青楼多了一些生活气息,艳浮之作也不少,例如张鷟的《游仙窟》。到了宋朝,宋词与青楼的关系比唐诗与青楼的关系还要密切。比之于诗,词更加真实、更加细致地写出了jì女和客人们微妙曲折的心理情感。到了元朝,文人的地位与jì女不相上下,所以诗化青楼之作表现出两种倾向:一是把青楼写成yín冶放dàng之所,借以抚慰或发泄自己不平衡的心情;二是反映青楼的黑暗面,写jì女的不幸和反抗,从中寄托自己的人生抱负,例如关汉卿的一些作品。到了明朝,青楼里出现了许多丑恶的场面,商品经济的气息涌入了青楼,出现了例如《金瓶梅》里那些败类形象。到了清朝,出现了大量的狎邪笔记和小说,青楼像家常便饭一样被谈论、被调侃。随着青楼的衰落,梦一般的青楼艺术也衰亡了。
实际上的青楼风光,有详细记载的可从唐朝算起。唐代都城长安最著名的“红灯区”,位于“平康里”,因为靠近北门,也省称“北里”,后世因而把平康、北里作为青楼的代称。比之长安,扬州的青楼风光更加旖旎多情,杜牧等许多诗人都作过吟咏。那时青楼的规模一般都不大,多数是一个老鸨领着两个jì女和丫鬟,就可以了。到了宋朝,青楼规模扩展。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城里的娱乐场——瓦子,共有8座。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临安城里达33座。青楼的设备也开始竞相奢华。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也记载了当时杭州的青楼风光。明朝时南京的jì院有著名的“十六楼”,秦淮河上桨声灯影,锦绣辉煌。山东的临清据《金瓶梅》上说,“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山西大同的青楼生意不景气时,注册的人数还有2000之多。青楼风光到明朝时已经颇有一些不美、不雅的景象了。出现了不少赤luǒluǒ肉体jiāo易的“私窠子”,“窑子”。到了清朝,青楼已成了完全的私jì的天下,jì女们不再努力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嫖客们也根本不懂真正的风情。首都北京的“八大胡同”,代表着传统青楼的日见没落。而南方的上海和广州,则开始出现西方式的或中西混血的青楼现象。
中国古代的青楼,它的魅力是多方面的。最基本的层次当然是性的需求,但这里的“性”,是广义的,并不一定要与jì女makelove一回。即使从狭义方面理解,青楼的“性”也别具诱人之处。它使人体会到陌生化、自由感、罪恶感和“高峰体验”。比性的需求高一个层次的,是色的需求。色是一个见仁见智的美学概念,青楼女子正能满足社会上三教九流对色的不同需求。过去衡量一个人懂不懂得女人,不是看他的“性知识”,而是看他的“色知识”。这是需要很高深的学识和修养的。比性和色再高一个层次的,是艺术的魅力。jì女们要会歌舞弹奏,琴棋书画。如果说中国的诗文书画是男性知识分子代代相传下来的,那么中国的音乐舞蹈则是由一代代青楼女子相传下来的。
青楼的具体服务方式,不外上门和坐等两种。上门的需要“叫条子”,或称“叫局”。坐等则规矩较多,比如初登青楼要“点花茶”,清朝以后叫“打茶围”。官jì属于政府的财物,不能随官员调动。青楼的规矩随时代的不同自有演化变异,但大致都要有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为了烘托气氛、培养感情、激发情欲,也不仅仅是为了多赚钱,这其中也含有一份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看重,要极力用风雅柔情之举掩去铜臭,使jiāo易带有艺术色彩。许多青楼的规矩流传到社会上,影响到其他行业。
但青楼既是营业场所,就必有其金钱本性的一面。鸨母、guī奴经常使用威bī利诱等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钱财。文学作品中的鸨母从来没有过正面形象,最多是个中间人物。青楼对外蒙骗嫖客,对内则压榨和凌rǔjì女。鸨母往往是从前的jì女,大多对jì女比较凶狠。guī奴不但在jì女身上揩油榨取,而且还随时随地进行性骚扰。此外,青楼往往还受地方恶霸和黑社会的势力控制,美其名曰“保护”,实际是瓜分利润,较大的帮会都控制着相当数量的青楼等娱乐场所,有些青楼就是黑社会自己开设的。由于这些黑幕,青楼与许多犯罪活动有了不解之缘。杀人越货,吸毒走私,都可以把青楼当作隐身所,联络处。生活最底层的脉搏,在青楼那里活生生地跳动着。
尽管青楼掩藏着种种痛苦和罪恶,但狎客们还是纷至沓来。除了肉欲和声色之外,他们还希望在这里找到真情,甚至找到爱。文学作品里描写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楼之爱,如蒋防的《霍小玉传》,还有《醒世恒言》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这种感情在家里一般是找不到的。中国古代的家庭,妻妾都是男人的奴隶,不平等的男女之间,是难以产生真情的。而青楼恰好补偿了家庭所欠缺的感情功能。在青楼里,男女双方都不承担伦理道德的责任,没有门第高低的顾虑,不受贞节操守的束缚,虽有金钱的因素使人反感,但比起家庭中主奴式的服从关系来,毕竟让人感到更自由、更平等,更能发挥和体现出个人本身的魅力和价值。所以青楼的存在,不但没有破坏家庭,反而大大促使家庭保持稳定,促使社会保持稳定。青楼与家,不但不相犯,而且恰好耦合为一个完整的性文化系统,保证了中国古代社会长期稳步的发展。尽管多数朝代都有过禁娼、禁狎的法令、措施,但青楼业就是“野火烧不尽,chūn风chuī又生”,关键就在于青楼是那个社会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子系统。有的嫖客把jì女长期包下来,有的还把jì女娶回家中。但jì女成为妻妾后,心理压力大,感觉也容易错位,往往要比普通妇女付出更大的艰辛。在这方面为人称道的模范是明代的名jì董小宛嫁给冒辟疆之事,这是一个“士jì恋爱”的典型。
青楼jì女一开始,就是以艺术工作者的身份出现的,她们的主要服务对象,就是作为统治阶级的基本力量和人才来源的“士”。士人一般具有中等以上的经济实力,但jì女喜欢与士人jiāo往,并不是看中其经济实力,而是因为士人比起其他阶层的人来,要风流倜傥,不仅能十分内行地欣赏jì女的色与艺,而且他们自身的色与艺也反过来使jì女产生审美愉悦。这便是自古以来,才子须配佳人的道理。另外,与士人jiāo往,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削弱了自卑感,士人的吟诗作赋,又可成为自己的广告。从士人一面来看,诗作能被jì女传唱,自然也声名远播。可见,士与jì是互有所需,互相欣赏,互相依赖的。功利目的之外,士与jì之间还能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互相理解,互相同情,互相尊重,彼此找到人生的慰藉。士与jì,可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对双璧,他们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留下了数不清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士与jì的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也就是中华民族最qiáng盛、最繁荣的时代。唐代的名jì薛涛和鱼玄机,都同时是著名诗人,她们jiāo往的都是当时的一流士人。宋徽宗赵佶去嫖名jì李师师时,是以风流士人的身份,但还是输给了大词人周邦彦。名垂青史的jì女都不是依靠单纯的姿色,而是依靠她们的艺术才华和与重要士人的jiāo往,比如明末的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几位,不仅与自己爱慕的士人建立了坚贞的爱情,还能在民族危亡之际,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操守气节。这应当是青楼文化最为夺目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