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初五。端午和家玉带儿子去“huáng日观”逛庙会。家玉本想去道观求个签,上炷香,可通往道观的坊巷人cháo涌动,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在弄堂口略转了转,在一处花市上买了一枝腊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腊梅,花瓣薄如蝇翅,就算凑在鼻前,也闻不到什么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无聊赖地来到吉士的报社。他刚刚升任了社长兼副总编,正在值班。端午本来想跟他说说与家玉离婚的事,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一见他进门,吉士就将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双脚挪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

  “怎么这么巧,那一个刚走,这一个就来了。”

  “谁呀?”

  “还能是谁呀!”吉士起身给他泡茶,“她正满世界地找你。短信不回,手机也不接,你倒是挺决绝的。”

  “她不是回泰州过年去了吗?”端午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绿珠。

  “这丫头,在我这儿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不过,人家对我却没什么兴趣。临走,又找我借书。我问她想看什么书,她就翻着大白眼,望着天花板,说是福楼拜写的,两个打字员什么的,半天也没说清楚。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么呀?我在电脑上帮她搜了搜,也没搜出个结果来。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这么冷僻的书来折磨她,也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只是聊天时随便说起的,我没让她去看。”端午勉qiáng笑了笑。

  “你这一随便,小姑娘就晕头转向了。我看她,她八成是着了你的道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你若早来十分钟,就能撞见她。”

  中午,他们就在楼下一家宁夏人开的清真饭馆里吃羊蝎子。吉士说起,chūn节前,他接到唐晓渡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鹤浦张罗一次诗歌研讨会,把朋友们请来聚聚。

  “我倒是想办这个会啊,可钱从哪里来?”吉士给端午斟满啤酒,苦笑道,“诗人、评论家,再加上记者,少说也得二三十人吧。两天会,外加旅游、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没有个三四十万,怎么也弄不像样。守仁要是还活着,倒也好办。他这一走,我们总不能跟小顾开口吧?”

  “小顾那里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端午道,“你们报社能不能出点钱?”

  “十万八万没问题。再多不合适。我也刚刚接管财务,脑子里还是一锅粥呢!”吉士道,“我们得想法逮条大鱼才行。”

  他们俩在饭馆里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绿珠约他去“天厨妙香”喝禅茶。端午被她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绿珠开着Minicooper来接他。他们在小区门外遇见了骑车回家的庞家玉。她大概刚刚从“利军”剪艺店做完头发出来,新发型怎么看都有点土气。

  绿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装着没有看见妻子的样子,夸张地chuī了一个口哨,对绿珠低声地说了一句“别管她”,大模大样地钻进了汽车的前排。

  白色顶棚的Minicooper引擎轰鸣,像箭一样地呼啸而去。

  正月十一。端午与家玉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空dàngdàng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挨在一起坐着,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想着妻子即将离他而去,另栖高枝,端午的心肠硬了起来。他一心巴望着这件烦心事早点结束。

  唐宁湾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买的,因此,他问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一齐办了。

  家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提醒他:“你这分明是赶我走!”

  端午咬着牙,扬起了脖子,没有做声。仿佛在说:你硬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第四章夜与雾

  1

  家玉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离开的。半个多月之后,在徐景阳的提醒下,端午来到了小区的中控室,要求调看28日当天的录像资料。

  监控摄像设备完整地记录下了家玉离家时的画面。大约是中午11点半,下着小雪。妻子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略显臃肿,拖着一只笨重的拉杆箱,在已经变白的路面上走得很慢。快速影像使画面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是民国时代的电影资料:步调僵硬,频率夸张,动作失真。

  在小区门口,一个戴耳套的摩的司机走向妻子,向她比划着什么。很快,妻子的拉杆箱,被司机塞进了用铁皮焊成的简易车厢。家玉随后也坐了进去。三轮摩托车奇怪地绕着小区门口的大花坛转了一大圈,最后向东而去,驶离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

  这个多少有点模糊的画面,永远固定了端午对妻子的记忆。仿佛十八年来夫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压缩进了这个黑白画面之中。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家玉,端午的意识总是被这个灰暗的形象所占据:寂静无声,真实而又虚幻,很符合追忆所特有的暧昧氛围。

  其实,在家玉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已经有了某些征兆。

  孩子熟睡之后,他们在书房的小chuáng上亲热——离婚之后,端午执意在书房支了一张小chuáng,与妻子分chuáng而眠。由于离婚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心理反应,他觉得妻子的身体多少有点让他感到陌生。他开玩笑似的对家玉说,感觉总有点怪怪的,就像是在睡别人的老婆。家玉则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事实本来就是如此。端午感慨说,自己第一次有了偷欢的感觉,有点竭泽而渔的兴奋。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家玉就红了脸,望着他笑。半晌,她又没来由地对端午叹了口气,道:

  “你还不如说‘偷生’,更符合事实。”

  听她这么说,端午的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而又茫然若失。不过,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事后,家玉问他,假如她与“那个人”举行婚礼,他会不会去参加。端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会去。我可没那么无聊。”

  他说,尽管已经离了婚,可一看到妻子与陌生人出现在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场合,感觉上还是会受不了。看得出,家玉对他的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突然紧紧地搂着他,端午觉得自己后背的汗衫很快湿了一片。端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意要说出这番话来取悦“前妻”,他有点轻薄地问家玉,能不能透露一点“那个人”的情况。家玉没有答应:

  “不告诉你。你就当他是上帝好了!”

  拿走了你两本书。

  这是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话。它写在一张撕下的诗歌台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张纸片,压在书桌的白瓷茶杯底下。这张日历上,印有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首小诗,是陈敬容翻译的: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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