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你就不用说了。那是不可能的!”chūn霞鼻子里吭吭了两声,道,“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风筝》,我们上学时都读过,对不对?无所谓原谅。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配!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虽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在你入院治疗的过程中,我仍然会以一个医生神圣的道德,给你提供悉心的护理。我也很乐意亲自为你服务。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遗憾地合上你的眼帘,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尽可能让自己温柔一些。”
正好有人敲门进来,病人的家属送来了两箱水果。还有茶叶。chūn霞笑嘻嘻地让他们把礼品搁在桌上,同时暗示我可以走了。
我就像是被人扒得一丝不挂一样,离开了她的值班室。
临走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想这个问题,一定是chūn霞很乐意回答的。
“你这种情况,快的话,两三个月吧。拖得长一点,也不会超过六个月。”chūn霞道,“这是吴主任刚才在电话中说的。按医院的规定,我不该告诉你,可谁叫咱俩是老朋友呢?就算给你开个后门吧。接下来,你可以扳着指头过日子了。”
从医院出来,我看见太阳已在落山。一个淡huáng色的火球,挂在高压电线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溃烂的胰脏。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黑车司机,手里托着一只保温杯,朝我走了过来。我说,我有车。他就走开了。
可我到了车上,怎么也打不着火。不是平常那样打着了会歇火,而是钥匙插进去,根本没反应。我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把钥匙拔出来,再插进去,顺时针转动,它还是没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再次朝我走了过来。他在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想把窗玻璃退下来,由于失去了动力,它纹丝不动。我只得打开了车门。
小伙子笑着问我,出了什么状况。我说汽车发动不了。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就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地上,将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转动了几下钥匙。然后他问我,刚才停车拔钥匙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嘭”的一声?我说,我脑子里很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推断说,可能是汽车的电瓶爆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脚边寻找打开汽车引擎盖的连动杆的拉环。
他的嘴和鼻子都挤在我大腿上。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只得由他去。引擎盖打开之后,果然跟他说的一模一样。我看见原先包在电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一股刺鼻的硫酸味。我问他该怎么办。他就转动着手里的保温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对我说,得更换一个新的电瓶。可以找人来救援,也可以给4S店打电话。
他问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怀好意,可脑子木木的,糊里糊涂地上了他的车。
起先还好。当汽车进入车流稀少的环城公路的时候,就开始下雪了。他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可我一点不怕他。他胆大妄为地将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只手先是哆哆嗦嗦,迟疑不决,见我没反应,马上就变本加厉。我倒是希望他的胆子更大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只手,可以帮我忘掉chūn霞那张脸,忘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邪恶、算计、倾轧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样压下来的恐惧。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某些方面还算正常,还足以对他的冒犯做出反应。心里竟然松快了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说,我那已被宣布无用的身体,居然还能派上用场。假如他要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也不会有任何的反抗。可是这个小伙子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把车开到天文台附近的一个松树林里,蛮横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间。那儿离招隐寺不远。环城公路上空无一人。当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燕升的。旺堆说的没错。所有的事,都会发生两次。
三五分钟就结束了。
他可能刚过二十岁。
他把我送到小区的门口,目光就变得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下车的时候,他忽然问我,能不能把车钥匙给他,他会负责把我那辆车的电瓶换好,然后再给我送回来。我想都没想,就把车钥匙jiāo到了他手上,并且告诉了他家里的门牌号码。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车开跑了啊?”他趴在打开的车门上,歪着脑袋对我喊了一句。
“随你便。”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打算等孩子熟睡之后,再把去医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可没想到,我们打了一架。你把我按在地上,骑在我身上,向我的脸上吐痰。我在卫生间的洗脸池边对着镜子,擦去痰迹,与此同时,脑子里就闪现出一个念头来。我想起了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自打我们结婚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梦想着跟我离婚。我知道你不是随便说的。对,我开始有了一个念头。在那一瞬间,它突然变得清晰了。它照亮了我前面yīn云密布的道路,并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后来,守仁的死,终于使它变得异常清晰,坚不可摧。
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鹤浦了。趁着我现在头脑清楚,还有力气,给你写下这封信,我不会告诉你我去哪儿。我是在忧愁中死去的,不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好在我最终抵达的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
顺便说一句,chūn节过后,我不记得是初九还是初十,chūn霞一连给我发来了好几个短信。她说,她很后悔那天在医院里对我说那样的话。整个chūn节,她都是在悔恨jiāo加之中度过的。没有得到一分钟的平静。她解释说,那天之所以会如此恶劣地对待我,主要原因,是对我们请来黑社会的人帮忙而耿耿于怀。她说她这辈子,没对任何人低过头。
她的道歉没有什么诚意。因为她说了半天,仅仅是因为担心我做了鬼以后,也许不会放过她。
这个人,在给我道歉的时候,也还是邪恶的。那些短信仅仅表明,她无力承受作恶的后果。她同样虚弱。她说她一连几天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叫她姐姐。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都假装相信她的诚意。为了让她安心,我立刻就给她回了信,并且毫无保留地原谅了她。
不过,她的道歉,已经不足以让我改变现在的决定了。
孩子就jiāo给你了。我曾经很可笑地希望他出人头地。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也一样。平平安安。
现在,我已经不后悔当初跟你相识。如果你仍然希望我在临别之前,跟你说上最后一句话,我会选择说:
我爱你。一直。
假如你还能相信它的话。
14
通常,有许多迹象可以让人清楚地感觉到chūn天的消逝。杏子单衫,丽人脱袄;梨院多风,梧桐成yīn。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bào风雨,使刺目的繁华,一旦落尽。可是此刻,即便地处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岁时的变化也已变得呆钝而暧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天气已变得燠热难耐了。从蒙古国刮来的huáng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端午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着节日的伯先公园,就如观看一张年代久远的发huáng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