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说的是传统文化。对于现代科学,我们高邮人做出贡献的也有。比如孙云铸,是世界有名的古生物学家、地层学家。他的《中国北方寒武纪动物化石》是我国第一部古生物学专著。我初到昆明时,曾到他家去过。他家桌上、窗台上,到处都是三叶虫化石。这是一位很纯正的学者。可是故乡人知道他的不多。高邮拟修县志,我希望县志里有孙云铸的传。我也希望故乡的后辈能继承老一辈严谨的治学jīng神。
我们县是没有多少名胜古迹的。过去年代较久,建筑上有特点的,是几座庙:承天寺、天王寺、善因寺。现在已经拆得一点不剩了。西门宝塔还在,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塔,周围是一片野树。高邮的“刮刮老叫”的古迹是文游台,这是苏东坡、秦少游等名士文人雅集之地,我们小时候chūn游远足,总是上文游台。登高四望,烟树帆影、豆花芦叶,确实是可以使人胸襟一畅的。文游台在敌伪时期,由一个姓王的本地人县长重修了一次,搞得不像样子。重修后的奎楼、公园也都不理想。请恕我说一句直话:有点俗。听说文游台将重修,不修便罢,修就修好。文游台既是宋代的遗迹,建筑上要有点宋代的特点。比如:大斗拱、素朴的颜色。千万不要因陋就简,或者搞得花花绿绿的。
我离乡日久,鬓毛已衰,对于故乡一无贡献,很惭愧。《新华日报》约我为《故乡情》写稿,略抒芹意,希望我的乡人不要见怪。
第十一节 故乡的元宵
故乡的元宵是并不热闹的。
没有狮子、龙灯,没有高跷,没有跑旱船,没有“大头和戏柳翠”,没有花担子、茶担子。这些都在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时才有,元宵是没有的。很多地方兴“闹元宵”,我们那时的元宵却是静静的。
有几年,有送麒麟的。上午,三个乡下的汉子,一个举着麒麟——一张长板凳,外面糊纸扎的麒麟,一个敲小锣,一个打镲,咚咚哨哨敲一气,齐声唱一些吉利的歌。每一段开头都是“格炸炸”:
格炸炸,格炸炸,
麒麟送子到你家。
我对这“格炸炸”印象很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状声词?状的什么声呢?送麒麟的没有表演,没有动作,曲调也很简单,送麒麟的来了,一点也不叫人兴奋,只听得一连串的“格炸炸”,“格炸炸”完了,祖母就给他们一点钱。
街上掷骰子“赶老羊”的赌钱的摊子上没有人。六颗骰子静静地在大碗底卧着。摆赌摊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发呆,年快过完了,准备过年输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明天还有事。大家都没有赌兴。
草巷口有个chuī糖人的,孙猴子舞大刀、老鼠偷油。
北市口有捏面人的,青蛇、白蛇、老渔翁,老渔翁的蓑衣是从药店里买来的夏枯草做的。
到天地坛看人拉“天嗡子”——即抖空竹,拉得很响,天嗡子蛮牛似的叫。
到泰山庙看老妈妈烧香。一个老妈妈鞋底有牛屎,gān了。
一天快过去了。
不过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灯,才算。元宵元宵嘛。我们那里一般不叫元宵,叫灯节,灯节要过几天,十三上灯,十六落灯。“正日子”是十五。
各屋里的灯都点起来了。大妈(大伯母)屋里是四盏玻璃方灯。二妈屋里是画了红寿字的白明角琉璃灯,还有一张珠子灯。我的继母屋里点的是红琉璃泡子,一屋子灯光,明亮而温柔,显得很吉祥。
上街去看走马灯,连万顺家的走马灯很大。“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了”,走马灯不过是来回转动的车、马、人(兵)的影子,但也能看它转几圈。后来我自己也动手做了一个,点了蜡烛,看着里面的纸轮一样转了起来,外面的纸屏上一样映出了影子,很欣喜。乾陛和的走马灯并不“走”,只是一个长方的纸箱子,正面白纸上有一些彩色的小人,小人连着一根头发丝,烛火烘热了发丝,小人的手脚会上下动。它虽然不“走”,我们还是叫它走马灯。要不,叫它什么灯呢?这外面的小人是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整个画面表现的是《西游记》唐僧取经。
孩子有自己的灯。兔子灯、绣球灯、马灯……兔子灯大都是自己动手做的。下面安四个轱辘,可以拉着走。兔子灯其实两个轱辘,手执竹竿,向前推移,球即不停滚动。马灯是两段,一个马头,一个马屁股,用带子系在身上。西瓜灯、虾蟆灯、鱼灯,这些手提的灯,是小孩玩的。
有一个习俗可能是外地所没有的:看围屏。硬木长方框,约三尺高,尺半宽,镶绢,上画工笔演义小说人物故事,灯节前装好,一堂围屏约三十幅,屏后点蜡烛。这实际上照得透亮的连环画。看围屏有两处,一处在炼阳观的偏殿,一处在附设在城隍庙里的火神庙。炼阳观画的是《封神榜》,火神庙画的是《三国》,围屏看了多少年,但还是年年看。好像不看围屏就不算过节似的。
街上有人放花。
有人放高升(起火),不多的几支,起火升到天上,嗤——灭了。
天上有一盏红灯笼,竹篾为骨,外糊红纸,一个长方的筒,里面点了蜡烛,放到天上。灯笼是很好放的,连脑线都不用,在一个角上系上线就能飞上去。灯笼在天上微微飘动,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使人有一点薄薄的凄凉。
年过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铺就“大开门”了。我们那里,初一到初五,店铺都不开门。初六打开两扇排门,卖一点市民必需的东西,叫做“小开门”。十六把全部排门卸掉,放一挂鞭,几个pào仗,叫做“大开门”,开始正常营业。年,就这样过去了。
第十二节 踢毽子
我们小时候踢毽子,毽子都是自己做的。选两个小钱(制钱),大小厚薄相等,轻重合适,叠在一起,用布缝实,这便是毽子托。在毽托一面,缝一截鹅毛管,在鹅毛管中插入jī毛,便是一只毽子。鹅毛管不易得,把jī毛直接缝在毽托上,把jī毛根部用线缠缚结实,使之向上直挺,较之插于鹅毛管中者踢起来尤为得劲。jī毛须是公jī毛,用母jī毛做毽子的,必遭人笑话,只有刚学踢毽子的小毛孩子才这么gān。jī毛只能用大尾巴之前那一部分,以够三寸为合格。jī毛要“活”的,即从活公jī的身上拔下来的,这样的jī毛,用手抹煞几下,往墙上一贴,可以粘住不掉。死jī毛粘不住。后来我明白,大概活jī毛经抹煞会产生静电。活jī毛做的毽子毛jīng柔软而有弹性,踢起来飘逸潇洒。死jī毛做的毽子踢起来就发死发僵。jī毛里讲究要“金绒帚子白绒哨子”,即从五彩大公jī身上拔下来的,毛的末端乌黑闪金光,下面的绒毛雪白。次一等的是芦花jī毛。赭石的、土huáng的,就更差了。我们那里养公jī的人家很多,入了冬,快腌风jī了,这时正是公jī肥壮,羽毛丰满的时候,孩子们早就“贼”上谁家的jī了,有时是明着跟人家要,有时乘没人看见,摁住一只大公jī,噌噌拔了两把毛就跑。大多数孩子的书包里都有一两只足以自豪的毽子。踢毽子是乐事,做毽子也是乐事。一只“金绒帚子白绒哨子”,放在桌上看看,也是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