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易经忽然在全世界走俏,研究的人日多,角度多不相同,有从哲学角度的,有从史学角度的,有从社会学角度的,有从数学角度的。我于易经一无所知,但我觉得这主要还是一部占卜之书。我对张仲陶算的戒指在炒米坛盖子上那一卦表示怀疑,是觉得这是迷信。现在想想,也许他是有道理的。如果他把一生jīng研易学的心得写出来,包括他的那些卦例,会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但是,写书,张仲陶大概想也没有想过。小说《岁寒三友》中季陶民在看了靳彝甫的祖父、父亲的画稿后,拍着画案说:“吾乡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张仲陶不也是这样的人么?
薛大娘
薛大娘家在臭河边的北岸,也就是臭河边的尽头,过此即为螺蛳坝,不属臭河边了。她家很好认,四边不挨人家,远远地就能看见。东边是一家米厂,整天听见碾米机烟筒“砰砰”的声音。西边是她们家的菜园。菜园西边是一条路,由东街抄近到北门进城的人多走这条路。路以西,也是一大片菜园,是别人家的。房是草顶碎砖的房,但是很宽敞,有堂屋,有卧室。有厢房。
薛大娘的丈夫是个裁缝,是个极其老实的人,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在东厢房里带着两个徒弟低着头不停地缝。儿子种菜,所种似只青菜一种。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可以看见薛大娘的儿子用一个长柄的长舀子浇水、浇粪,水、粪扇面似的洒开,因为用水方便,下河即可担来,人也勤快,菜长得很好。相比之下,路西的菜园就显得有点荒秽不治。薛大娘卖菜。每天早起,儿子砍得满满两筐菜,在河里浸一会,薛大娘就挑起来上街,“鲜鱼水菜”,浸水,不只是为了上分量,也是为了鲜灵好看。我们那里的菜筐是扁圆的浅筐,但两筐菜也百十斤,薛大娘挑起来若无其事。
她把菜歇在保安堂药店的廊檐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完了。
薛大娘靠五十了——她的儿子都那样大了嘛,但不显老。她身高腰直,处处显得很健康。她穿的虽然是粗蓝布衣裤,但总是十分gān净利索。她上市卖菜,赤脚穿草鞋,鞋、脚,都很gān净。她当然是不打扮的,但是头梳得很光,脸洗得清清慡慡,双眼有光,扶着扁担一站,有一股英气。“英气”这个词用之于一个卖菜妇女身上,似乎不怎么合适,但是除此之外,你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
薛大娘除了卖菜,偶尔还gān另外一种营生,拉皮条,就是《水浒传》所说的“马泊六”。东大街有一些年轻女佣人,和薛大娘很熟,有的叫她gān妈。这些女佣人都是发育到了最好的时候,一个一个亚赛鲜桃。街前街后,有一些后生家,有的还没成亲,有的娶了老婆但老婆不在身边,油头粉面,在街上一走,看到这些女佣人,馋猫似的。有时一个后生看中了一个女佣人求到薛大娘,薛大娘说:“等我问问。”因为彼此都见过,眉语目成,大都是答应的。薛大娘先把男的弄到西厢房里,然后悄悄把女的引来,关了房门,让他们成其好事。
我们家一个女佣人,就是由于薛大娘的撮合,和一个叫龚长霞的管田禾的——管田禾是为地主料理田亩收租事务的,欢会了几次,怀上了孩子。后来是由薛大娘弄了药来,才把私孩子打掉。
薛大娘没想到别人对她有什么议论。她认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我在当中搭一把手,这有什么不好?
保安堂药店的管事姓蒲,行三,店里学徒的叫他蒲三爷,外人叫他蒲先生。这药店有一个规矩:每年给店中的“同事”(店员)轮流放一个月假,回去与老婆团圆(店中“同事”都是外地人),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每年打十一个月的光棍。蒲三爷自然不能例外。他才四十岁出头,人很jīng明,也很清秀,很潇洒(潇洒用于一个管事的身上似乎也不大合适),薛大娘给他拉拢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不是别人,是薛大娘自己。薛大娘很喜欢蒲三,看见他就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掩饰。薛大娘趴在蒲三耳朵上,直截了当地说:“下半天到我家来。我让你……”
薛大娘不怕人知道了,她觉得他gān熬了十二个月,我让他快活快活,这有什么不对?
薛大娘的道德观念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完全不同。
第二节 和尚
铁桥
我父亲续娶,新房里挂了一橱画——一个条山,泥金地,画的是桃花双燕,题字是:“淡如仁兄新婚志喜弟铁桥遥贺”;两边挂了一副虎皮宣的对联,写的是:
蝶欲试花犹护粉
莺初学啭尚羞簧
落款是杨遵义。我每天看这幅画和对子,看得很熟了。稍稍长大,便觉出这副对子其实是很“huáng”的。杨遵义是我们县的书家,是我的生母的过房兄弟。一个舅爷为姐夫(或妹夫)续弦写了这样一副对子,实在不成体统。铁桥是一个和尚。我父亲在新房里挂了一幅和尚的画,全无忌讳;这位铁桥和尚为朋友结婚画了这样华丽的画,且和俗家人称兄道弟,也着实有乖出家人的礼教。我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大都有些放诞不羁。
我写过一篇小说《受戒》,里面提到一个和尚石桥,原型就是铁桥。他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友。他在本县最大的寺庙善因寺出家,是指南方丈的徒弟。指南戒行严苦,曾在香炉里烧掉两个指头,自称八指头陀。铁桥和师父完全是两路。他一度离开善因寺,到江南云游。曾在苏州一个庙里住过几年。因此他的一些画每署“邓尉山僧”,或题“作于香雪海”。后来又回善因寺。指南退居后,他当了方丈。善因寺是本县第一大寺,殿宇jīng整,庙产很多。管理这样一个大庙,是要有点才gān的,但是他似乎很清闲,每天就是画画画,写写字。他的字写石鼓,学吴昌硕,很有功力。画法任伯年,但比任伯年放得开。本县的风雅子弟都乐与往还。善因寺的素斋极讲究,有外面吃不到的猴头、竹荪。
铁桥有一个情人,年纪很轻,长得清清雅雅,不俗气。
我出外多年,在外面听说铁桥在家乡土改时被枪毙了。善因寺庙产很多,他是大地主。还有没有其他罪恶,就不知道了。听说家乡土改中枪毙了两个地主。一个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也姓杨。
一九八二年,我回了家乡一趟,饭后散步想去看看善因寺的遗址,一点都认不出来了,拆得光光的。
因为要查一点资料。我借来一部民国年间修的县志翻了两天。在“水利”卷中发现:有一条横贯东乡的水渠,是铁桥主持修的。哦?铁桥还做过这样的事?
静融法师
我有一方很好的图章,田huáng“都灵坑”,犀牛纽,是一个和尚送给我的。印文也是他自刻的,朱文,温雅似浙派,刻得很不错(田huáng的印不宜刻得太“野”,和石质不相称)。这个和尚法名静融,一九五一年和我一同到江西参加土改,回北京后,送了我这块图章。章不大,约半寸见方(田huáng大的很少),我每为人作小幅字画,常押用,算来已经三十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