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意故乡_汪曾祺【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汪曾祺

  “冲冠一怒为红颜”,早就有人说没有这回事,一宗巨大的历史变故,原因岂能如此简单!如果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与陈圆圆有一定关系,那么他后来穷追永历帝以至将其bī死,再后来又从拥兵自重到叛乱称王,又将怎样解释呢?这和陈圆圆又有什么关系呢?吴三桂自是吴三桂,陈圆圆对他的一生负不了责。

  我希望有人能认真研究一下吴三桂其人,给他写一个传。写成历史小说也可以,但希望忠实一些,不要有太多的演义。

  第三章 淡淡秋光

  第一节 夏天

  我记住这丛秋海棠的时候,我母亲去世已经有两三年了。

  我并没有感伤情绪,不过看见这丛秋海棠,总会想到母亲去世前是住在这里的。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慡,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的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

  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

  秋葵也命薄。瓣淡huáng,白心,心外有紫晕。风chuī薄瓣,楚楚可怜。

  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凤仙花jīng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

  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

  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

  “万把钩”即苍耳。因为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碰到它就会挂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万把钩”。

  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qiáng,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

  巴根草,

  绿茵茵,

  唱个唱。

  把狗听。

  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东墩产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苏,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耔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虾蟆苏,不甚甜而脆,嚼之有huáng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

  蝈蝈,我的家乡叫做“叫蛐子”。叫蛐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蛐子”。那真是“侉”,跟一个叫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更吵得厉害。一种叫“秋叫蛐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亦柔细。

  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鸭梨切成小骰子块。于是它叫了,“丁铃铃铃”……

  乘凉。

  搬一张大竹chuáng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慡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chuáng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jī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第二节 夏天的昆虫

  蝈蝈

  蝈蝈我们那里叫做“叫蛐子”。因为它长得粗壮结实,样子也不大好看,还特别在前面加一个“侉”字,叫做“侉叫蛐子”。这东西就是会呱呱地叫。有时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笼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声:“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谎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这东西是咬人的。有时捏住笼子,它会从竹蓖的dòng里咬你的指头肚子一口!

  另有一种秋叫蛐子,较晚出,体小,通身碧绿如玻璃料,叫声轻脆。秋叫蛐子养在牛角做的圆盒中,顶面有一块玻璃。我能自己做这种牛角盒子,要紧的是弄出一块大小合适的圆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秋叫蛐子价钱比侉叫蛐子贵得多。养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就熟了。味极似虾。

  蝉

  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洪亮。这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qiáng。我曾捉了一只,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活了好多天。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最好看,叫声也好听:“嘟溜——嘟溜——嘟溜。”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

  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竹竿头上涂了粘胶。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偻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蜓

  家乡的蜻蜓有三种。

  一种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做“绿豆钢”。这家伙厉害得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

  一种即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huáng昏后眼力就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jīng插进蜻蜒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草的穗子飞了。

  一种是红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说这是灶王爷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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