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目站起来,跪倒在地板上,半点犹豫也无地深深低下头去,将额头贴在地板上。这一跪实在太铿锵有力!屋顶上充满了压倒性的迫力,仿佛有股热气从地底喷she出来,害小和田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
「拜托您。……请让我休息吧!」
五代目把声音从肺腑里挤出来。
「我向天借胆也不敢有要gān扰您的意思。助人是一件好事,我为什么要阻止这种好事呢?如同我将天狗白兰送到每位居民手中一样,您也帮助着每一个人。我从以前就对您的活动很有共鸣,我们同样都在鸭子划水,我一直是您的支持者。……所以,这次这件事并不是我的责任,错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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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目滔滔不绝地发表着长篇大论。
天狗白兰流通机构透过旗下的支配网,企图捕捉狸猫假面。当这个命令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时,棋盘状的街道就成了活捉狸猫假面的天罗地网。反倒是狸猫假面居然能撑到现在才落网这点比较令人惊讶,他的脱逃身手着实有目共睹。
但是五代目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呢?
因为是星期六俱乐部的命令。所谓的星期六俱乐部,指的是由七个人所组成的集会,每个月一次,为了大啖山猪火锅,定期在星期六晚上举行的众会。五代目是里头地位最低的。天狗白兰流通机构说穿了就隶属于星期六俱乐部的旗下,五代目说穿了也只不过是接受其他成员的委托,负责扮演「头目」这个角色。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自己的项上人头很有可能就会不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星期六俱乐部里资历最久的长老地位之高,连五代目也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的脸。若说住在京都市内的所有人都被星期六俱乐部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为过。
为何星期六俱乐部要他将狸猫假面带到今晚的宴会上呢?以五代目的立场是没有资格知道答案的。他只能小心谨慎地试着想像一下,该不会是地位比星期六俱乐部还高的星期天俱乐部下的命令吧?只不过,他也不敢说得太肯定。毕竟从星期六俱乐部的排序来看,吊车尾的他和第六把jiāo椅可以说是有如云泥之别,就算可以揣测到第六把jiāo椅在想什么,也很难揣测出第五把jiāo椅的心思。然后在第五把jiāo椅和第四把jiāo椅之间,又隔着怎么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换句话说,第一把jiāo椅的心思绝对出乎他的想像。所以第一把jiāo椅和星期天俱乐部的关系什么的,对他而言是发生在世界尽头对面的事。
然而,他们毕竟是一个组织,还是有可能仗着人多势众,以蛮力将狸猫假面带去星期六俱乐部。但是他本身和狸猫假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想留下祸根,所以才想利用两人独处的机会,把自己的苦衷说清楚、讲明白,看能不能打动狸猫假面。他已经累了,光凭这种不顾人情义理的目的,是无法带领整个组织的。所以组织在各种地方都出现了反对的声làng,自己的身心也对他发出了抗议。今天依旧假借「净身」的名义,去北白川镭温泉洗去一身的疲惫,自从星期六俱乐部赋予他这个任务以后,因为紧张,他几乎夜不成眠,肩膀和背部都硬邦邦的,有时就连呼吸也变成一件苦差事,全身上下都出现各种症状。因为长了一张羊驼的脸,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天塌下来也可以当被子盖,但是他在私底下却是长吁短叹不断。台面上的工作是古董店老板,但是如今他已没有余力打理台面上的生意,这真是本末倒置。他已经jīng疲力尽了。他现在只想卸下这个重担,去南国度假。他等那一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在加长型礼车里无时无刻地播放着夏威夷民谣……
「那两个侦探告诉我,狸猫假面是个兼差的怪人。」
自我剖白到一个段落,五代目接着说。
「很不容易吧!台面上的工作一结束,台面下的工作马上又要开始。才突破一道关卡,马上又有下一道关卡待突破……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好,角色还可以转换得过来。然而,这是条变身怪医【※改编自小说的音乐剧,描述体面的绅士杰克博士(Jekyll)喝了自己调配的药剂,化身为恶棍海德(Hyde)的故事。内容讲述人性内心善与恶的挣扎。后来「Jekyll and Hyde」一词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名词。】的漫漫长路,总有一天会追不上角色的切换。你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我就没你那么厉害了。只要将你带到星期六俱乐部,我就可以卸下肩膀上的重担了。」
五代目盛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偷懒,我想偷懒,我想偷懒。」
这时,小和田君几乎可以听见五代目内心深处那个懒鬼的咆哮。啊……这里也有一个懒鬼。一思及此,小和田君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杀风景的秘密基地,还有此时此刻想必还在薄得可怜的被窝里睡得既香又甜的所长侧脸。
要是在这里跨出那一步,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喔!他很清楚这一点。一点也没错,只要跨出那一步,他就会像噗通一声掉进泥沼的地藏菩萨,一路往下沉。
虽然他明知道,但小和田君还是伸出右手。
「总而言之,请你先起来吧!」
这也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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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后藤所长还在鸦雀无声的秘密基地里沉睡着。
他睡得像块木头,八风chuī不动。日光灯凄冷的光线怱明怱灭,照在他正朝向天花板的脸上。从他闭得紧紧的眼皮,仿佛可以听见他对全世界下的战书:「胆敢叫醒我的人肯定会后悔。」
后藤所长做着梦。
在那个风光的梦里,歌颂狸猫假面的大游行还在持续着。
在蓝得望不见一片云的夏日晴空下,扛着所长的「狸山」正缓缓地沿着御池通往西前进。人们众集在京都市公所前的广场上,高举以特大号字体写着「谢谢狸猫假面」的布条。「由衷致上对狸猫假面的感激」的布幕从朝日新闻京都总局的屋顶上垂下来。放眼望去,御池通的两侧都是人,为了表达对狸猫假面的感谢之意,全都拼了老命,一副推别人去吃屎也在所不惜的狠劲。浑然一体的欢呼声中,响起一把夹杂着哽咽的声音:「狸猫假面,请不要退休!」宛如在雪白的面线中夹杂着一根红色的面条。
「终于来到这一天了。」
所长闭上眼睛。
每当他想起自己当时想踏出新的一步时,内心的矛盾纠葛,都会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不顾一切地跨出那一步呢?话虽如此,也有他误判的地方。自己的品味和世人的品味之间的差距比他预期的还要大,为了呈现出亲切的感觉,特地制作的狸猫面具,反倒令人退避三舍。基于「正义的伙伴都会有」的用意准备的黑色斗篷不仅令人退避三舍,还很碍手碍脚。因此在镇上居民接受他以前,不知承受了多少无谓的麻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自己梦寐以求的就是这分喜悦。
回想起来,在他被工作追得团团转,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时,岁月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应该是有一些成就了,但是回顾自己的一生,实际上的自己跟想像中的自己有着好大的距离。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完全不满足。似乎把重点全都放在与自己规划的完全不同的轨道上,问题是,重点都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