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直以来,我本能地想要避开这个人,但是现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可能是心里太急,我们每个人都显得有些bào躁,还没等我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一场有针对性的争吵就已经爆发了。
第一个挑起事端的人居然是鸭子。一直以来,他和何勇的关系最好,同样与何勇说话态度最随意的也是他:“勇jī巴,你搞什么麻皮?一天到晚只晓得打打打,打出这么些事来,拉屎了又擦不gān净。老子看你现在怎么搞。”
委靡不振地瘫在凳子上的何勇瞟了鸭子一眼,嘴巴张了一张,却没有说话,刚抬起的头立刻又低了下去。
“勇哥,鸭子也说得对唦。我们和八宝的事还没有了难,又出了这么件事,哎,真是越冷越chuī风。”当北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了空气中几丝微妙的味道。要知道,北条以前绝对不会在我的面前说何勇半个不字,哪怕些微的质疑都不曾提出。
当然,现在他说出这些话主要是因为心里着急,并不是真的要怎么样,但是不管如何,起码证明他的潜意识中不再视何勇为不可侵犯的对象,也不再视我为外人。
何勇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先发言的鸭子反倒是有些不慡了,将手里的半截烟灰一弹,转过头来看着北条说:“哎,我说北条,你就他妈的有意思啦?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也跟着来神(方言,凑热闹,耍脾气)了是吧?你还好意思说八宝,八宝的事,是为了哪个?姚义杰被你害成这样,你还在这里啰里啰唆。”
北条脸色一变。
“哎呀,莫吵,莫吵,个人屋里几兄弟,吵什么吵?而今我们是商量怎么搞钱,吵翻天哒有个屁用啊。这件事,勇哥也是为了帮铁明唦。未必真的不想他好啊?”
在我们兄弟里面,夏冬是后来加入的,也是个子最小、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一直以来,他都不能算是受到大家重视的一位。可是,那次在彤阳义薄云天地救我之后,这种情况被改变了,我们发现了他值得尊敬的一面。无形中,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在这个圈子里面的分量。所以,在他的话出口之后,鸭子与北条稍稍争辩几句,也就停了下来。但是,我的心底也感到了一丝别扭,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太喜欢这样的情况发生。
何勇的头还是低着,但是胸膛起伏得越来越明显。所有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猛然,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茶几,站了起来,也不看任何人,径直就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铁明这件事是我害的,也不再害其他人哒。这笔钱我们哪一个都拿不出来。不要再七想八想。这件事,铁明没得错,是被那个杂种冤枉。他没得办法,老子一个跑社会打流的,屁都不是!下一次老子还是要这么搞。老子个人来帮铁明摆平,不关你们的事。”
我们每个人都明白何勇发火了,也当然能够想通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砍人!
顿时之间,所有人都被何勇的举动吓得呆在了原地,尤其是北条与鸭子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明白,我的机会到了。
我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何勇的肩膀,看着他说:“何勇,你是不是觉得屋里面只有你可以提得起刀?你还想要拉几个人一路去坐牢?要担,老子陪你一路担!”
当初,因为何勇无心的这句话,我坐了牢,这已经成了他心里一道抹不去的印记。今天,当着这么多人,我将这句话还给了他,他承受不住,只能愧疚。
故意咳嗽了一声,待众人都看向我之后,我的语调变得轻柔,说:“你们先莫急,其他的钱我试一下,想下办法,可能弄得来。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等下去一趟市里。”
“你想什么办法?市里可以捡钱啊?”何勇的口气还是不怎么好,但是对话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妥协,这就够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非常轻松地说道:“我坐牢的时候,认得一个朋友,关系蛮好的,在市里混得也相当不错。”
出来之后,我没有与里面的朋友联系过,也很少提起自己坐牢的事情。首先,这件事让我觉得非常羞耻。而大家也应该了解我的想法,一直以来,谁也没有问过;其次,我并不想将海燕的事情说给别人,也不想让其他人认识海燕。这种想法很荒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就是我自己内心的直觉。我只是选择了跟着感觉走。所以,第一次听到我在牢里还认识了一个市内的大哥,每个人都感到有些惊奇,纷纷抬起了头,默默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们需要我的解释,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多说,只得装作没有看到大家的表情一般,拉着何勇又走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他比我出来得早,三四个月前就出来了,而今跟着一个老板做事。我们那个时候关系还不错,我去找他帮我想想办法,应该没得蛮大问题。”
何勇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刻意回避,他叹了口气,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说:“借得到吗?”
“试一下,应该可以。”
“算哒,义杰,还是莫去了。”
“……”
何勇的眼神有些复杂,说话的口气中也隐隐有着一丝恼怒急切,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无法回答,默默地看着他。
“两三千块不是一笔买几包烟、搞几口槟榔的小钱,别个一世也搞不到这么多工资。哪个会随便借给你?如果关系真的这么好,为什么出来这么久也没有看见你们联系?义杰,算哒,莫去哒。不丢这个人。”
我终于明白了何勇的意思。这件事情是因为他的鲁莽而起,所以,比起其他人,他心里面更为愧疚,也更加着急,但是他不愿意牵连到我,不愿意我遇到被拒绝的尴尬与丢人。
这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那一刻,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地告诉他们,我和海燕之间的关系,但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你们都莫管那么多,等着我就是了。我晚上回来,记着等我啊。”
将何勇按回到了座位上,轻轻地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我转身向着门外走去。背后,没有挽留,没有阻拦,每个人都定定地坐在原位,鸦雀无声。
出门那一刻,我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自己的笑容。
因为,我确实很喜欢这种一锤定音的感觉,而就在不久之前,同样在这些人里面,享受这个权利的还不是我。
天马行空的何勇
找海燕借钱,本来应该没有太多的问题。
可惜只是没有太多问题,而不是完全没有问题。问题不多,只有一个:那个年代,没有手机。
我无法得知海燕现在所处的位置,海燕也同样不晓得我要来找他。所以,当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车,从九镇赶到市内,再转公共汽车,一路寻找,来到海燕当初告诉我的那个家庭地址的时候,他却并不在家。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却依然整齐的深蓝色中山装,他是海燕的父亲。
当听说我是来找他儿子的时候,这位老人脸上并没有表露出礼貌的表情,甚至都没有让我进屋。他只是一手扶在墙上,一手扶住门,上上下下如同看贼般打量了我半天,说:“不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