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桥另一边看去,果然隐隐约约间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我不禁万分奇怪地瞟向了秦三。他一直都站在我身边两三米处的位置,而且我明明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完全不怕冷的样子,斜靠着桥栏杆,对着河面抽烟。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看到二三十米开外的黑影?
没有人说话,始终跺着脚避寒的皮铁明也安静了下来,我们都静静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慢慢地,我能看出那个黑影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再后来,距离我们大概还有十来米的时候,我终于认了出来。
他就是被秦三对着大腿捅了两刀的那个市里人。他应该现在才从桥那边的派出所里面被放出来。我想他一定有些害怕,有些焦虑、紧张。因为在黑暗中,我看见他居然用一条瘸腿走得又快又急,还不断四处张望。他一定不明白,怎么派出所外面没有一个同伴来迎接自己。
“出来哒?”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唐五突然说了一句。在极度的宁静与空旷中,这突如其来的yīn森森的一句话顿时把我也吓了一大跳。
那人先是一呆,可能是唐五表现得没有任何恶意的问话让他误解,以为是自己的人;而桥两边的黑暗又让他有些看不清。他飞快地回答着,加快速度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几步之后,他停在了原地。
因为唐五已经从黑暗的桥边走出,迎向了他。此时的唐五再也不是白天那个谦卑地与他争吵的人了,虽然还是那样土里土气的装扮,不过眼中闪烁的却是一种犹如猛shòu般冷酷、残忍的寒芒。
我看见,秦三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此人的身旁,猛然抬手,重重打下。兄弟们一拥而上……
唐五一言不发,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此人在我们的击打之下由站变躺,再由躺变瘫。直到我们已经开始打得有些后怕,下手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的时候,唐五这才走过来,蹲在此人面前,说:“你也是帮老板办事,我也是帮老板办事。我老板本来要卸一点你身上的东西。不过,我这个人做事不做绝,点到为止,但是,今天你就给我滚出九镇,再也莫来哒!听到没有?下回,我就不好给我老板jiāo差啊,明白唦?”
得到那人的肯定回答之后,唐五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回去帮我给廖老板说一声,该给的面子,我只可以做成这个样子哒。”
我还记得,那天在旅游大酒店喝酒时,何勇当着大家的面,问唐五:“五哥,你说你有老板,他也有老板,你的老板是哪个啊?怎么没有听你说过呢?我们认不认得?”
“呵呵,是大老板。今后会介绍给你们。”
“五哥,那他们今天运货的车怎么都没有到呢?是不是因为你的老板呢?”
“哈哈,关你什么事?你安心做事,等着月底分钱就是了。”
“五哥,我觉得你今天够可以,有气魄而且还占理,警察都帮。这些人自己做生意不行,他妈的,还不许我们做。”
“哈哈……”
在这几句言之无物的“哈哈”声中,唐五成功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树立了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大哥形象。
从这晚开始之后多年,何勇更是对他五体投地,始终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不曾想到的是,这居然也是我们兄弟之间那场悲剧的根源。
水果收购的价格在市内人彻底离开了九镇之后,当然立刻就降了下来。果农们肯定也会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后悔。
为什么不在一毛五的时候卖,而要等它继续涨呢?
但是贪心的果农怎么想的,这要紧吗?
当然不要紧了。
一个为了果农的利益可以与人打架的人,就算现在他的价格降了一些,也还是比公家收购的价要高得多。你不卖给他,卖给谁?
何况,除了良心更黑的公家粮站之外,再也没其他的收购站了。
在搞定市里人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从一个亲戚家回来,遇上了已经喝得走路都有些走不稳的一林。一见到我,他双眼中就冒出了非常惊喜的光芒,就好像我们不是几个小时前下班的时候刚分别,而是一别数年,他乡偶然相遇一般。他鬼喊鬼叫着跑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非要再和我去喝酒不可。本来我不是很想去,一林酒瘾太大,一喝又是几个小时,不到深夜不会回去,我明天又还要上班。
但是,我终归还是拧不过他,被他qiáng拉着到了车站边上的一家小饭馆。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李杰与廖光惠两个人的名字,也第一次知道了那一晚发生在市内的长街追杀。
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感受到唐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不可测的气息,这常常让我想起另一位离别已久的朋友——海燕。他们同样都像是一口深潭,清凉诱人,却看不见潭底隐藏着什么。
唐五的手段和实力彻底地震撼了我。我意识到,跟着他也许并不仅仅只是当初想象中的那样反正也没事做,混碗饭吃而已。我很想近距离地靠近他和他身上的那种权威,我甚至想要真正地拥有这种权威。但是,我知道只要秦三还在唐五的身边,我就永远没有这样的资格。
这让我颇为痛苦。
在这样的思绪中,看着一林醉眼惺忪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晚,我们苦等在冰冷的收购站,而唐五、秦三却酒足饭饱、一脸轻松地走进来时,一林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很不开心的神情。
抛开日后那些恩怨不说,我得承认,在刚出道跟随唐五的那段日子里面,他对我和我的兄弟们确实还不错。唐五也的确是一个配得上“大哥”两个字的人。
那个年代的江湖和现在的完全不同,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利益。维系大哥小弟之间关系主要靠的是义气,例如当初的闯波儿团伙。
但是,唐五不同,他超时代地看出了利益的重要。
市里人走了,唐五差不多垄断了全九镇的农副产品收购,利润开始滚滚而来。他的手头活泛了之后,一人得道jī犬升天,我们几人也随之得到了长那么大以来,所见过的最多的报酬。
我终于骑上了那辆在闯波儿家里看见之后,就始终魂牵梦萦的重庆嘉陵“黑70”摩托车。刚买之后,实在忍不住得意,我还好几次骑着摩托车连跑三百多里路,赶到邻市去找将军喝酒;皮铁明还清了牢记在心中的所有债;何勇给了父亲第一笔拿得出手的钱;鸭子完成了从一个小流子到深受姑娘们欢迎的多金少年的转变;北条很得瑟地以每天十元的价格在新码头边上租了一张台球桌,他嘱咐店家,不管他在不在,只要是他的朋友们来打球,就不许收钱。夏冬在那段时间内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天下班,无论时间早晚,他都绝不回家做饭,而是一个人跑到九镇国道边上的几家小馆子里去吃饭。而且他点菜的方法很特别,不讲口味荤素,只是从菜单上的第一个点到最后一个,吃完一家换一家,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甚至,十月份,我市展销会召开的时候,他还专门跑到市里,买了一件几乎和我那件一模一样的呢子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