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小将也决不可轻视。他们有用之不竭的创造力。北大的走资派在脖子上被挂上了大木牌,上面写着这个走资派的名字。这个天才的发明就出自北大小将们之手。就像巴黎领导世界时装的新cháo流一样,当时的北大确实是领导着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新cháo流。脖子上挂木牌这一个新生事物一经出现,立即传遍了全国。而且在某一些地方还有了新的发展。挂木牌的钢丝愈来愈细,木牌的面积则愈来愈大,分量愈来愈重。地心吸力把钢丝吸入“犯人”的肉中,以致鲜血直流。在这方面北大落后了,流血的场面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批斗”的场面我却看了不少。如果是在屋中,则走资派站在讲台上,低头挂牌。“革命”群众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在室外,则走资派站在椅子上,墙头上,石头上,反正是高一点的地方,以便示众,当然是要低头挂牌。我没有见到过批斗程序,但批斗程序看来还是有的。首先总是先念语录,然后大喊一声:“把某某走资派押上来!”于是走资派就被两个或多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学生把手臂扭到背后,按住脑袋,押上了审判台。此时群众口号震天,还连呼“什么万岁!”主要发言人走上前去发言进行批斗。发言历数被批斗者的罪状,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造谣诬蔑,最后一定要上纲上到惊人的高度: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反正他说什么都是真理,说什么都是法律。革命群众手中的帽子一大摞,愿意给“犯人”戴什么,就戴什么,还要问“犯人”承认不承认,稍一迟疑,立即拳打脚踢,必至“犯人”鼻青脸肿而后已。这种批斗起什么作用呢?我说不清。是想震慑“犯人”吗?我说不清。参加或参观批斗的人,有的认真严肃,满脸正义。有的也嘻嘻哈哈。来自五湖四海的到北大来取经朝圣的人们,有的也乘机发泄一下迫害狂,结果皆大欢喜,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果然来到了。这种“先进”的经验被取走,转瞬之间,流溢全国。至于后来流行的“坐喷气式”,当时还没有见到。这是谁的发明创造呢?没有人研究过,好像至今也还没有人站出来申请专利。
第一部分第6节 批斗对象
在北大东语系,此时的批斗对象,一个是我上面谈到的总支书记。帽子是现成的:走资派。一个是和我同行的老教授。帽子也是现成的:反动学术权威,另外还加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给他们二人贴的大字报都很多,批斗也激烈而且野蛮。对总支书记的批斗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专门为贴大字报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贴的都是关于他的大字报,历数“罪状”,什么“牧羊书记”之类的人身攻击。他站在棚前,低头弯腰。我不记得他脖子上挂着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叉。这是从司法部门学来的,也许是从旧小说中学来的。一个犯人被绑赴刑场砍头时,背上就插着一个木牌,写着犯人的名字,上面画着红叉。此时书记也享受了这种待遇。批斗当然是激烈的,口号也是响亮的。批斗仪式结束以后,给他背上贴上一张大字报,勒令“滚回家去!”大字报不许撕下来,否则就要罪上加罪。
对那位教授的首次批斗是在外文楼上大会议室中。楼道里,从一层起直到二层,都贴满了大字报。还有不少幅漫画,画着这位教授手执钢刀,朱齿獠牙,点点鲜血从刀口上流了下来,想借此说明他杀人之多。一霎时,楼内血光闪闪,杀气腾腾。这样的气氛对一个根本不准发言的老人进行所谓“批斗”,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见了。结果是参加批斗的青年学生群情激昂,真话与假话并举,吐沫与骂声齐飞,空气中溢满了火药味。一只字纸篓扣到了老教授头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将把整瓶蓝墨水泼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变成了斑驳陆离的美国军服。老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勒令“滚蛋”走回家中去的。
到了六月十八日,不知道是哪一位“天才”忽发奇想,要在这一天大规模地“斗鬼”。地址选在学生宿舍二十九楼东侧一个颇高的台阶上。这一天我没有敢去参观。因为我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我这样一座泥菩萨最好是少出头露面,把尾巴夹紧一点。我坐在家中,听到南边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后来听人说,截至到那时被揪出来的“鬼”,要一一斗上一遍,扬人民之雄风,振革命之天声。每一个“鬼”被押上高台,喊上一阵口号,然后一脚把“鬼”踹下台去。“鬼”们被摔得晕头转向,从地上泥土中爬起来,一瘸一拐,逃回家去。连六七十岁的老教授和躺在chuáng上的病人,只要被戴上“鬼”的帽子,也毫无例外地被拖去批斗。他们无法走路,就用抬筐抬去,躺在“斗鬼”台上,挨上一顿臭骂,临了也是一脚踹下高台,再用抬筐抬回家去。听说那一夜,整个燕园里到处打人,到处骂人,称别人为牛鬼蛇神的真正的牛鬼蛇神疯狂肆nüè,灭绝人性。
从此以后,每年到了六月十八日,必然要“斗鬼”。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的这一天,我也成了“鬼”,被大斗而特斗。躬与其盛,千载难遇。此是外话,这里暂且不表了。
暂时的逍遥,当然颇为惬意。但是我心里并不踏实。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头上也是应该戴上帽子的。我在东语系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难道就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第一部分第7节 对号入座
我苦思苦想:自己也应该对号入座。当时帽子满天飞,号也很多。我觉得有两顶帽子,两个号对我是现成的: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两顶帽子对我都非常合适,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首先他应该是一个当权派;不是当权派就没有资格戴这顶帽子。我是一系之主,一个比七品芝麻官还要小好多倍的小不点官儿。但这也毕竟是一个官儿。我是当权派无疑了。我走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说不清楚。既然全国几乎所有的当权派都走了资本主义,我能不走吗?因此,我认为这一顶帽子蛮合适。
什么叫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呢?不管我的学问怎样,反正我是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权威二字要推也是推不掉的。我是不是资产阶级呢?资产阶级的核心是个人主义。我学习了将近二十年的政治,这一点深信不疑。我有个人考虑,而且还不老少。这当然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我有这样的思想,当然就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反动。再加上学术权威,我不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又是什么呢?几个因素一拼凑,一个活脱脱的反动权威的形象就树立了起来。不给我戴这顶帽子,我反而会觉得不公平,不舒服。我是心悦诚服,“天王圣明,臣罪当死。”
但是问题还不就这样简单。我最关心的是:这是什么性质的矛盾?
从五十年代中期起,全国都在学习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当然也不例外。我越学习越佩服,简直是打心眼儿里五体投地地佩服。在无数次的学习会上,我也大放厥辞,谈自己的学习体会,眉飞色舞,吐沫飞扬。然而,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才发现,以前都是纸上谈兵,没有联系自己的实际。现在我必须联系自己的实际了。我想知道,这样两顶帽子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