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乎天真的语言,诉说着一种无言的悲哀。当年轻人不再拥有争论或争吵的环境时,也就会失去或推迟按他们想法改变世界的机会;而不年轻的人们,失去来自不同意见的冲击,也往往会使自己更早走上错误不断的路程。这中间,没人是赢家,太和谐是最大的不和谐。我们都愿意在梦想中写入民主、自由、平等这样的大词,然而,有时,它必须先从办公室里慢慢做起。
很多年前,歌词里的两句话,一直是我们思考的大问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大家都唯恐答案是后者。今日,莫非这担心已不再是担心,就像这首歌已不再有人唱起一样?
杯满则溢,先倒了
电视主持人是一个必须以出头露面为工作方式的职业,出名是这个职业的副产品,甚至是一个衡量你工作是否成功的标准。想想看,如果一名电视主持人,出头露面十多年,人们依然记不住他的名字,估计真是个大问题。
但是,这“名”经常被异化、扭曲。
电视就像一个放大器,很容易一瞬间让你被家喻户晓,就像我一次又一次说过的那样:“中央电视台这地方,拉条狗进演播室,连播一个月,中国名狗!”但是你自己一定得明白:“背靠大树,就真以为自己成了大树,这很搞笑!”
事实还真就如此,电视主持人这个很难不出名的行当,经常让业中人士,把名气当成自己优秀的标志。其实,名气与优秀,还真不是一回事,有时甚至差得很远。这里面的泡沫成分一点儿不比房地产少,但是,无论主持人自己,还是众人,清醒者不多。
我时常恐惧于这种泡沫的放大,恐惧中,常有一种不安。
2000年底,我突然感觉有些gān不下去了,有一些光环虚幻得可怕。那一年,我主持了悉尼奥运会,然后坐专机回国;被领导接见时,朱镕基总理竟然一进屋先与我来握手,然后才是奥运冠军们;还有不停地得奖,比如“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年度主持人”等等……
在1999年的全国新闻界演讲比赛中,我获得了特等奖。但我难忘的不是奖杯,而是“做文与做人”这五个字,它可以视为一生的题目。
作家刘恒大哥开我玩笑,“小白,如日中天,小心太阳落山啊!”
我答道:“放心,大哥,换个地平线再升起一回呗!”
这年年底,我放弃了刚刚改版的《东方时空》总主持人,关掉了手机,开始一个新栏目《子夜》的研发。这是一个希望在午夜时分播出的评论栏目,播出时间决定着,如果这个栏目开播,它很可能躲到主流之外。
没想到,这个研发过程波折太多,最后让我离开主持台近一年的时间。
那是一段寂寞的日子,当然也是收入很少的日子。为怕母亲和家人担心,早上明知没事,也要早早离开家,去一个几乎没怎么装修的空空dàngdàng的办公室,和几个研发同伴一聊就是一天;没什么贡献的日子,吃起单位的盒饭都有负罪感。
然而,这的确是一段“放下”的日子,如同《道德经》里的话,“杯满则溢”,杯子满了,就再也装不下什么,怎么办,倒掉它。如同计算器,不管你曾经完成过怎样的大运算,想要重新开始,必须得复零。
接近一年的时间后,《子夜》独立放生的路被堵死,为我“虚度”一年而着急的孙玉胜副总编,将《子夜》改造后并入又一次改版的《东方时空》,以《时空连线》的方式亮相,而由于无法回避的原因,我被迫必须担任制片人,一个不是官的官。
制片人制,是1993年始于《东方时空》的改革举措,曾经为推动中国电视前进做出巨大贡献。然而,近十年时间过去,当我担当制片人之后,却发觉这制度在有些方面已经落伍了,尤其对于每日播出的新闻栏目来说。
它让权力过于集中于个人,一股独大,节目好坏都由他来定夺,“独裁”痕迹明显,民主的气息不够。于是,我上任后,gān了两件事:先是把我的工资关系全部移jiāo到上一层部门,自己不与组里发生一分钱的财物关联;第二,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建立编委会制,大事小事由编委会民主制订,制片人的权力被大大削减。我的想法就是,当我们还无法改变整个世界的时候,至少可以先改造自己的环境。果真,栏目组的战斗力大为改进,节目水平稳定并平均地提高,最关键的是,人才得以自由成长。像张泉灵、柴静等都是《时空连线》的主持人,王跃军、隋笑梅、王新宇等都是栏目的记者,而更有趣的是,过后几年,从这个三十个人的小组里,走出十余位主任及正副制片人。我想,这便是民主与自由的小小结果。
2003年,借新闻频道开播之机,小小《时空连线》组,又创造出《新闻会客厅》和《中国周刊》(后改名为《新闻周刊》)两个栏目,都是由我来当制片人。一个人,负责三个新闻栏目,两个日播,一个周播,过去几乎没有。
十几年前一起出发的老朋友,体重都长了,焦虑与压力也都长了。得到的与失去的,自己心里明白,只不过,老友聚在一起,笑容会多一些,如同烦恼又多了一些一样。在我们四人的中间,就是《东方时空》的创办者,我们的领导兼同行——孙玉胜。
老问题再一次出现,“杯满则溢”。
扶上马,送一程,该作的决定终要作出。几个月过后,栏目都已经打响,到了告别的时刻,2003年8月,我辞去三个栏目制片人的职位,重回一个单纯的主持人角色。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减法。虽然辞职的那一天,告别会开完,不过下午两点多,我开着车离开单位,突然不知道,我这车该往哪儿开,然后,漫无边际地随车逐流,但是我感受到一种难得的自由,这自由并非来自辞掉责任,而是因为卸掉了一种诱惑。于是,我很庆幸,手中的车虽然不知往哪儿开,但我还没有迷路。
至于我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答案的版本有五个。
永远正确版:一个人只能把一件事情做好。相对制片人来说,我做主持人可能更被需要。
搞笑版:以前我妈说,别开车别当官!后来不得不开车,又要听妈妈的话,只好不当官。
内心版:做制片人的同时,做主持人的思路就为此改变。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经常怕空播怕节目被“枪毙”,而让自己作为主持人的提问与评论越来越平庸地安全着。而辞去制片人,我又回到了白岩松这个角色,独立的思考再度归来,这对于主持人来说,十分重要。
狂傲版:不当官,与任何人平起平坐;当了官,永远是人家的下级。
为您服务版:我一离开,挪出很多个位子,兄弟们顺势都可以往上坐一坐,自由了自己,成长了别人,何乐而不为?
……
于是到如今,我一直是一个永远本科文凭、在央视没有一张办公桌的普通群众,但是当群众不意味着没有责任,如同老记者艾丰对我所说:“小白,能够改变领导的群众才是好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