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了吗_白岩松【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岩松

  北川,早已封城,于是也一直没有摄像机与记者进入封城后的北川老县城。经过争取,那一天,由于北川县委书记要陪同建设部副部长进入老县城,为将来的地震博物馆做准备,我们得以进入北川跟随拍摄。

  然而,这绝对是一次永远不愿意再回首的行程。

  经过严格的消毒防疫,我们进入了北川县城,从入口处的高处向下看北川,山体的巨大滑坡,向前移动了几百米,使原来依山而建的很多县城建筑一瞬间被掩埋,而当时生活与工作在其中的太多北川人,也几乎是一瞬间失去了生命。相比他们,在老县城其他倒塌建筑下遇难的同胞,也许经历了更为痛苦的挣扎。生前的家乡,却就这样,成为他们永远的墓地。

  采访结束后,被采访者的车队离开了老县城,空旷的废墟中只剩下我们。四周寂静无声,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而周围,倒塌的房屋里,依稀可见曾经的生活气息。比如半面墙上,还悬挂着一对夫妇的结婚照,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偶尔有些狗在寂静的废墟中静静地站着,不叫,不知是不是还在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当我们完成采访,离开老县城不远,公路上方挂着一幅代表过去北川人热情的标语牌——欢迎再到北川来——看到这几个大字,回想起刚才寂静而忧伤的画面,我鼻子一酸,停下车来。我们摄制组默默地以这个标语牌为背景照了几张照片,这是在灾区报道中,我唯一主动要求的留影,只为记住当时自己的允诺,不管将来新北川在哪里,我要再来!

  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细节冲击着我们,也在被我们报道之后,冲击着观众;然而灾区的采访,也注定有一些冲击只能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在去德阳市汉旺镇的大企业东汽采访时,原本应当从正门进,但最后却走了侧门,原因是我们去时,由于东汽中学学生在地震中伤亡惨重,他们的亲属悲痛之外也有太多的愤怒,于是,这一天聚集在企业大门口,静坐讨说法。

  我不知道,正在建设中的新北川,还会不会有这面牌子,当然,有的话,也不会在原地。但是,在中国,见到那么多客套话一般的类似招牌,却只有这一个让人难忘。双手合十的动作既是祈福更是许愿吧:当然要再去看看新北川!

  采访了厂里之后,我们去了汉旺镇的一所小学,这也是地震中伤亡惨重的一所学校,我们到那里一看,学校已经夷为平地,仅剩下一座大门和传达室,上面被家长们贴满了孩子的照片和纪念的话语。大门之外不远,有很多的家长每天像上班一样,定点来到这里,也不闹,也没什么动作,静静地一坐就是一天,一是陪陪走远了的孩子,二是与同病相怜的家长们在一起,哪怕互相不怎么说话,痛苦也似乎能减轻一些。

  后来,我们也去了都江堰的聚源中学,的确如人们所讲的那样,周围的楼房情况还凑和,但聚源中学却成了一片孤独的废墟,伤亡情况可想而知。在现场,我没有见到家长,而是见到了很多负责警戒保安的警察,他们大多数来自外地,尽责尽职地守护着。

  看过这样的学校,我很能理解家长与批评者的心情,换成谁不愤怒都很难。虽然这其中也许会有一定的偶然性,其他单位或部门的楼房也有的同样如此,然而学校毕竟更让人揪心。如果早在校舍修建时,各个相关环节真的把教育树人当百年大计,把孩子当国家未来的栋梁,今天的损失也许会小很多。

  在当时的报道中,我们还无法全面表达,但敲响警钟却是必然的。正是看到了几所学校这样的场景,在采访建设部副部长仇保兴以及后来的相关被采访者时,我一再追问的是将来灾区学校的质量如何保证以及现如今其他地区学校的质量检查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才肯转移到下一个问题。

  只要有大片的空地,就会有大片的帐篷,这是灾区的惯常景象。而照片中的这一片帐篷,是当时已经开始上课的帐篷学校,它也坐落在安置灾民的九州体育馆空场之内。孩子们的读书声,在大人听来,是最好的心理慰藉。

  经过近十天的采访与报道,我们结束了灾区的工作。那天早上,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之后,我们回到了北京,刚刚走下飞机走进机场,我突然生出了一种qiáng烈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周围阳光灿烂,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平和与安详,再闻不到消毒水的味道,也再看不到满目疮痍。这一瞬间,我有着很qiáng的不适应,不过,我也告诉自己:我将一次又一次地再回四川……

  灾难中,我们要学到什么?

  两年后,我们又承担了玉树之痛和舟曲之痛。灾难中,除去眼泪,我们还学到了什么?

  学校更安全了吗?家长们可以放心了吗?

  事后的救助做得不错,可事前的预防与教育,可以做得更好吗?是否还打算只买棺材不买药?

  人们还打算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画脚地bī捐吗?还会嫌这个捐得少那个捐得少吗?会不会在bī捐的压力下,其他的人或企业开始把救灾变成作秀?

  背后墙上的“1+1”,可不是在说《新闻1+1》,而是帮助灾区进行心理救援的“心联1+1”公益行动。2008年6月5日,我在四川温江,和从灾区走出来、集中准备高考的学生们进行了一次面对面jiāo流。孩子们脸上,有泪,心中,有伤,我作为一个大哥哥,给他们讲了自己八岁时父亲去世,母亲用五十多块钱带着我们哥儿俩重新让一个小家站起来的过程。讲完这些,孩子们觉得“白大哥是自己人”。而“心联1+1”行动,至今仍在灾区继续。

  爱如cháo水来得快,可退cháo会不会也很快?

  政府正在进步,可真的开始给民间慈善机构成长和壮大的空间了吗?

  会不会因为提供了捐助,就还想捐出道德,指手画脚地提醒灾区人民该gān什么不该gān什么?其实灾区人民有权按自己的想法生活,甚至是不一定正确的生活……

  无论四川灾区还是更远的玉树或甘肃舟曲,关注并帮助,都需要十年或更多的时间,我们会一直跟随吗?

  废墟会越来越少,新的建筑会拔地而起,可内心的废墟,我们又该怎样去帮助重建呢?毕竟灾后重建,不是盖房子这样简单。

  ……

  还有太多的问号,该如余震一样停留在心里,若做不好,我们还都是灾民。

  苦难,没有过去。

  06与泪水相关的故事

  从悉尼到北京,从地理的层面上看,一个在南半球,一个在北半球;一个是该国非首都的第一大城市,一个是大国的首都;空中飞行距离十多个小时,时差三个小时。如果没有奥运会这一个记忆,这一对城市,顶多是结为友好城市偶尔礼貌走动,并且各自老百姓把对方当做旅游目的地而已。然而,奥运的记忆,将这两个城市紧紧捆绑在一起,而这种记忆,恐怕中国人才真正刻骨铭心。一来,1993年那次申奥,北京一票之差负于悉尼;二来,进入二字开头的世纪,悉尼奥运被公认为是一把尺子,衡量接下来奥运的成功与否,你不量,别人也会量;第三,在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上,中国军团破天荒地夺得二十八块金牌,接近上两届奥运会的总和,这为一年后的莫斯科申奥成功打下一个重要基础。悉尼,这座记忆中曾经让中国人伤心的城市,又奇妙地成为中国体育与奥运的福地。其实,历史,有它深谋远虑的逻辑。如果2000年奥运在北京办,也会不错,但失去了一次先品尝失利再又获得成功的成长机会;更何况,哪里会像八年后那样跌宕起伏,自信而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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