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了吗_白岩松【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岩松

  这一个夜晚,是2009年9月2日凌晨。从台北回到北京,我将全身心投入到共和国六十年大庆的直播工作中,这注定是一个欢腾的时刻,举世瞩目。这是一个庆典,也是因为一九四九,也是六十年,是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六十年。

  但在诚品书店的那个午夜,在两本书的面前,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属于“失败者”的六十年。过去,我们几乎将这一点忘记,也似乎粗心地不再记起。六十年前,一个又一个码头或机场上以为很随意地离别,却让亲人离别了一生。在二百多万个六十年前从大陆到台湾的大陆人里,接下来都是怎样的人生,眼泪、思念、隐忍、绝望、幸运……又是怎样的一种jiāo织?

  那一个午夜,我突然感觉到真的离台湾近了。龙应台以失败者后代的名义,为“失败者”歌唱;而我,也天真地想当然地以“胜利者”后代的名义,开始正视并尊重起“失败者”来。起码,从认真地阅读与聆听他们的故事开始。

  也正是在那个午夜,我似乎更清楚地看到了连接海峡两岸的道路。

  时常,台湾,不过是我们发泄愤怒或畅谈梦想时的一个工具,而真实的台湾,它的悲情与压抑,自qiáng与自尊,又有多少人认真听过,想过?

  当我终于有机会站在人性的角度上,重新审视胜利与失败,重新阅读台湾这个历史的孤岛在过去岁月里的深深悲情,也才真正听懂了罗大佑《亚细亚的孤儿》与陈映真等人乡土背后的孤愤与挣扎。

  两岸,不可能走上急功近利的政治或军事上的统一,而要走上柔化的人性与心灵统一之路,它虽艰难,却持久而稳固。近几年,大陆对台善意jiāo往,以台湾及百姓所需为本,就是功德无量之事。大陆的“大”字,也正在此体现。

  在台湾,希望立即独立的,是少数,希望立即统一的,也是少数;大多数,在观望,在心灵与情感上感受,在具体生活需求与未来上思量。这注定有一个过程,我绝不悲观。不说的理想才像理想,比“三通”更重要的是心通。台湾,小地方,却是考验海峡两岸中国人智慧的大舞台。

  10靖国神社与垃圾分类

  曾经有人问我:“你恨日本吗?”

  我说:“我是东北人,你说呢?”

  然而,2007年3月初,我要出发去日本,不是开会,不是旅游,而是制作大型系列专题《岩松看日本》,对于中国媒体来说,这是第一次。

  自打香港回归直播报道之后,我几乎再没有过因工作而紧张的时候,但去日本之前,我的紧张持续着。不是准备不足,而是无法判断:观众会怎样看待这次行动?他们能理解吗?因为我清楚,在中国人心里,“日本”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出发之前,我们在网上征集问题和建议,没想到,一个副产品是:我不仅看到了好多人的支持与理解,而且在征集来的问题中,有很多很深很专业,显然,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于是,我有些明白:在沉默的大多数中,理性从未缺席,而只要你打算做的事儿是该做的,尽心去做好了。患得患失,对不起那些沉默的人们。

  在我去日本的行李中,有近百页网上观众的意见与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它们,我觉得踏实。

  去东京的飞机,上午九点多起飞,我们七点就到了机场,十几分钟后,我的手机上接到了母亲的短信,很长,我有些诧异。对于母亲来说,发短信是一件颇费气力的事情,我一年到头,也接不到母亲几条短信。

  显然,母亲是为我去日本的任务而发。在短信中,她告诫我:涉及日本无小事,百多年的历史,让人们的内心非常敏感,因此到日本做节目时,要把措辞仔细斟酌,最好先落在纸上,以免出问题。

  我母亲是一位历史教师,生于吉林,长于辽宁,工作并生活在黑龙江很长时间,出生年份是爆发了卢沟桥事变的1937年,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死于日本侵华期间,死因据说就与日本人有关。

  我知道母亲的心情与担心,我猜想:这不短的短信,该是她几夜未眠的结果。

  然而,我们注定出发,因为时间到了,有些事总要去做。

  决定比台风还猛

  打算去日本,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虽然将想法脱口而出只是一瞬间。

  要感谢“岩松看台湾”时的海棠台风,在台湾的最后一夜,完成所有直播后,由于台风,我们只能闷在宾馆里闲聊。当时,大家已有感觉,这次《岩松看台湾》,注定已经成功,成就感让大家在台风之夜有些小小的兴奋,有人随口一问:“接下来咱们去看哪儿?”

  我脱口而出:“去看日本!”

  片刻沉默,似乎答案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

  “为什么?”

  我记得我回答了很多,但核心的一句是:“因为新闻在那里。”

  说这话的时候,是2005年夏天。当年的4月份,从北京到上海,从西安到成都,中国接连爆发大规模的年轻人反日游行,中日关系一跌再跌,屡创新低。这局面自然与当时的日本首相小泉屡次参拜靖国神社直接相关。

  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看日本,的确是一件让大家迷惑不解的建议。

  “中日关系不会永远恶化下去,在目前的情况下,媒体能做什么?更何况日本了解我们,而我们并不了解日本,对于未来来说,这是危险的。”

  在当时的中国书店里,对日本的介绍,依然停留在美国人的《jú与刀》以及近百年前戴季陶的《日本论》中,而对于现实中的日本,由于过于敏感加之人群中的愤怒,媒体很少多方位地报道。只要写到日本,大部分与历史或教科书问题有关。愤怒,已经遮蔽了我们的双眼,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向前走一步,把爱或恨先放到一边,会不会,打开一扇门,起码增加对一个对手或邻居的现实感知?

  我相信,我的解释被大家接受了一部分,但没有人兴奋,因为谁都知道:这该是怎样一次艰难并充满风险的行程。

  安倍先来了

  有了想法,并不意味着可以立即出发。

  2006年chūn天,《北京青年周刊》记者采访我,用了一个很刺激的标题:踏破靖国神社。在采访中,我第一次提出“看日本”的计划,并定位于“在爱与恨之前,先了解”。记者自然问我:“什么是合适的时机?”

  我的回答是:“2006年年底前,小泉将离任,我相信,新接任的日本首相,不会立即去参拜靖国神社,那,就是一个时机。”

  这些内容,白纸黑字地留在2006年chūn天的杂志里,不过,当时恐怕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这有可能吗?会不会太过天真?

  同年9月,小泉离任,安倍晋三接任首相,让人想不到的是,新任日本首相的第一次出访,目的地就是中国。

  安倍到达北京的当天晚上,我接到“看台湾”时的搭档刘爱民的电话:“岩松,‘看日本’可以出发了吧?”

  近几年,由中新社老总刘北宪为“团长”、中国青年报老总陈小川为“政委”的中国媒体代表团,已与日本媒体同行进行了四五次的闭门对话,从最初的唇枪舌剑,到现在能找到一些共同话语,可见吵架也是一种沟通的开始。每次如果在日本对话,日本首相都会出面会见,照片上的是鸠山,但一个现象是:每次接见完我们不久,都会传来这位首相下台的消息,至今,我们已见了三位这样的“前首相”。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有日本首相敢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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