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CCTV必须服从命令,而我更只是一个小小的卒子,请战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许是有人担心,我们直播会显出我们在看美国人的笑话,因此“大气”一些,不直播吧。但恰恰这一个“大气”,小气了许多,也错过了一段真正的历史。
当然,论及原因,还有另外多个版本的解释:主管领导不在国内,联系不上,无法自己做主……但不管怎样的版本,结局都是一致的,我们已经错过了直播。
那一夜,我几乎无眠,而我相信,那一夜,在CCTV内部,无眠的人,绝不只我一个。
八年后的2009年,我去做《岩松看美国》,在华盛顿,有一个新闻博物馆,里面的一个展板上,是2001年9月12日,也就是“9·11”发生后的第二天,世界主要国家最主要报纸的头版。几乎是同样的选择,不管哪一个国家的报纸,头版都是昨天发生的“9·11”。而唯一的例外,是中国的大报纸,头版头条是别的内容,“9·11”只是一个小豆腐块,藏在其他的文字之中。
这一个“例外”是如此的刺眼。看来,美国人并没有领我们“大气”的情,反而对这“例外”迷惑不解。
那是一个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却遗留了一些“伤口”在遥远的中国。然而,也该感谢这“伤口”,让人们开始集体思考媒体的职责与本分。
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大姐对我的指责,是一种期望之后的失望,是一种超越了自身利益的良知与责任,我将终生铭记,虽然有时,仅仅有我一个人记住是不够的。
争议的伊拉克
时间到了2003年,刚一开始,人们就已经嗅出伊拉克战争的味道,虽然表面上谈判与制裁在继续,但几乎谁都知道:战争在所难免。
也许是因为“9·11”之后,大家对CCTV的指责与不满太多,又或者,这指责与不满,让各个层面的人都在思考并校正着自己的思路,总之,这次伊拉克战争的直播很早就已经开始准备。chūn节刚过,主管新闻的副台长罗明当面向我发出指令:从现在开始,你的活动半径,就要在以CCTV为中心的十五分钟车程之内,以便随时开始伊拉克战争的直播。
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松,然而轻松话语背后的决心却很明确。进入CCTV这么多年,我从未接到过如此有趣又有味道的指令,不过,我却非常高兴地开始执行。
3月20日上午,伊拉克战争拉开大幕,中央电视台迅速开始直播,之后,我便进入了长达二十多天的直播战争历程。当时,还没有新闻频道,直播是在寸土寸金的一套里进行,而这,可是CCTV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地直播一场不可预测过程与结局的战争,一个同步发生在国外的事件,一个全世界媒体参与其中的传媒事件。
直播到第三天,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时,我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们正在直播一场悲剧,这场战争很可能既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长,也不会几天就结束。对于电视直播来说,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必须冷静地判断,哪一个信息是真哪一个是假,因为这是场真实的并且有电视介入的战争,因此,双方利用媒体迷惑对方,这便给媒体带来巨大的挑战。
但是,真正的挑战并不在我这儿,我只要坚守和冷静判断就可以。更大的挑战,以一种预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水均益那儿,当时,他已经到达伊拉克很久。
2月上旬,水均益就到了巴格达,之后我俩之间开始制作《直通巴格达》。前方战争的yīn云密布,水均益在做大量的报道与采访,除去传播信息,也是在为战争的直播报道做准备。
然而想不到的是:当战争一触即发时,水均益却被通知,出于安全考虑,必须撤出伊拉克!通知等于命令,由于来头不小,几乎让水均益和电视台都无法抗拒。
很多人分析这命令因何而发,得出的理由也似乎充分,几年前美国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已造成国人巨大愤怒,如果这一次,在冷枪流弹甚至战争到来的前提下,被误伤的是水均益等中国记者们,置身事外的中国,又将怎样卷入其中?中国民众又该是怎样的情绪?
当然,这只是分析中得出的理由,可对于水均益来说,这几乎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死亡”。他是一名到达战场的记者,如同战士,不管怎样的理由,离开,意味着放弃,像一个逃兵。
这当然是水均益无法接受的。
那些天,每天《直通巴格达》节目结束后,我都和水均益通一番电话,他的焦虑与愤怒已经无法掩盖。他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护照丢了,比如现场辞去CCTV公职等,但是,在一个巨大的指令面前,不要说水均益,CCTV也无能为力。
在中国驻伊拉克和中国驻巴林两位大使的前送后迎中,水均益们一步三回头地“被押解”出战争即将到来的伊拉克。
然后战争开始了,水均益有短暂的两天与我们失去联系,而同时,凤凰卫视的闾丘露薇在巴格达连续报道。网友与观众不gān了:“水均益当了逃兵!”“女人留在战场,男人退缩了,还算什么男人!”
这是我和水均益在1996年1月的合影。和现在相比,首先那时的头发都是黑的,现在白的更多;其次,那时很瘦,现在时刻处于减肥状态;当然,还有一点很不同:那时更多地在憧憬未来,现在却时常回忆过去。
我们知道事实真相,但我们无法替水均益辩解。
痛苦和绝望中的水均益,却在伊拉克之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失去联系两天之后,我突然接到水均益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悄悄地又“违规”潜回巴格达,他让我本人当面去找新闻中心领导,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争取报道权。
我知道这电话和托付的重量,来不及细问这一路该是怎样的艰难和危险,我马上和水均益的同事张郇去找新闻中心主任李挺。
在新闻中心的老审看间,我们找来了李主任,昏暗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当我把水均益们“违规”返回伊拉克的事实告诉主任之后,李挺第一时间脱口而出:“××,jīng英啊!”
说完这几个字,李挺陷入沉默,接下来拿出一颗烟点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猛抽几口,突然站起来掐掉香烟,“我去和赵台汇报。”
剩下我和张郇焦急地在屋里等待,前途未卜。毕竟是“违规”之举啊!
很快,李挺主任赶了回来,他兴奋地通知我们,和赵化勇台长沟通了,赵台指示:既然进去了,就抓紧时间报道,但是,过两天还必须得撤离。
一个比绝望好得多的决定。
很快,我又进了直播间,开始直播。我知道水均益这一趟的不易,到了我和水均益连线报道时,几乎史无前例地,连线时间超过了二十分钟,我想充分利用他在伊拉克的每一分钟,不是想说明什么,而是为了一个记者的天职。
几天后,水均益再一次被命令“撤”出伊拉克,人们的指责声虽然小了很多但依然在,没人会去关心:为什么水均益莫名其妙地又出现在伊拉克,而几天后,又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消失。人们只是在发泄着各自的不满,而水均益也几乎无从辩解,因为离开,来自无法拒绝的命令,而再次进入,却是来自个体内心的驱使,他不想拯救什么名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