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长之往来是很自然的。但是,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们同中文系的吴组缃和林庚也成了朋友,经常会面,原因大概是我们都喜欢文学,都喜欢舞笔弄墨。当时并没有什么“清学四剑客”之类的名称,可我们毫无意识地结成了一个团伙,则确是事实。我们会面,高谈阔论,说话则是尽量夸大,尽量偏激,“挥斥方遒”,粪土许多当时的文学家。有一天,茅盾的《子夜》刚出版不久,在中国文坛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我们四人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就聚集在工字厅后面的一间大厅里,屋内光线不好,有点yīn暗。但窗外荷塘里却是红荷映日,翠盖蔽天,绿柳垂烟,鸣蝉噪夏,一片暑天风光。我们四人各抒己见,有的赞美,有的褒贬,前者以组缃为代表,后者的代表是我,一直争到室内渐渐地暗了下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方才鸣金收兵。遥想当年的鹅湖大会,盛况也不过如此吧。
由于我们都是“文学青年”,又都崇拜当时文坛上的名星,我们都不自觉地拜在郑振铎先生门下,并没有什么形式,只是旁听过他在清华讲“中国文学史”的课,又各出大洋三元订购了他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郑先生是名作家兼学者,但是丝毫没有当时的教授架子,同我谈话随便,笑容满面,我们结成了忘年jiāo,终生未变。我们曾到他燕京大学的住宅去拜访过他,对他那藏书插架之丰富,狠狠地羡慕了一番。他同巴金、靳以主编了《文学季刊》,一时洛阳纸贵。我们的名字赫然印在封面上,有的是编委,有的是特约撰稿人。虚荣心
恐怕是人人有之的。我们这几个二十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心里有点飘飘然,不是很自然的吗?有一年暑假,我同长之同回济南,他在家中宴请老舍,邀我作陪,这是我认识老舍先生之始,以后也成为了好朋友。
我同长之还崇拜另一位教授,北京大学德文系主任、清华大学兼任教授杨丙辰先生。他也是冯至先生的老师,早年在德国留过学,没拿什么学位,翻译过德国一些古典名著,其他没有什么著作。他在北京许多大学兼课,每月收入大洋一千余元,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夫人,以捧京剧男角为主要业务。他则以每天到中山公园闲坐喝茶为主要活动。夫妇感情极好,没有儿女。杨先生的思想极为复杂,中心信仰是“四大皆空”。因此教书比较随便,每个学生皆给高分。有一天,他拿给长之和我一本德文讲文艺理论的书,书名中有一个德文字:LiteraturWissenschaft,意思是“文艺科学”。长之和我都觉得此字极为奇妙,玄机无穷,我们简直想跪下膜拜。我们俩谁也没有弄明白,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后来我到了德国,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字,一点玄妙也没有。长之却写文章,大肆chuī捧杨先生,称他为“我们的导师”。长之称他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为“感情的批评主义”。我对理论一向不感兴趣,他这“感情的批评主义”是不是指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以主观印象为根据,我不得而知,一直到今天,我也是一点都不明白,有一位姓张的中文系同学,同我们都不大来往,与长之来往极密。长之张皇“造名运动”,意思是尽快出名,这位张君也是一个自命“天才”的人,在这方面与长之极为投机。对这种事情,我不置一词,但是他从图书馆借书出来,挖掉书中的藏书票,又用书来垫chuáng腿,我则极为不满,而长之漠然置之,这却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认为,这是损人利己的行为,是不道德的。再扩大了,就会形成曹操主义:“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对一个文明社会来说,是完全要不得的。我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呢?我决无此意。这位张君,我毕业后又见过一次面,以后就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不知所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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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李长之(2)(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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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季先生在南口劳动。那是一个政治活动多过学术活动的时代,知识分子在劳动中要不断地“洗澡”,才能使思想跟得上形势的发展。
时间已经到了1935年。我在清华毕业后,在济南省立高中教过一年国文。这一年考取了清华与德国的jiāo换研究生。我又回到北京办理出国手续,住在清华招待所里。此时长之大概是由于转系的原因还没有毕业。我们天天见面,曾共同到南院去拜见了闻一多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拜见一多先生。当然也就是最后一次了。长之还在他主编的天津《益世报》“文艺副刊”上写长文为我送行。又在北海为我饯行,邀集了不少的朋友。我们先在荷花丛中泛舟。虽然正在炎夏;但荷风chuī来,身上尚微有凉意,似乎把酷暑已经驱除,而荷香入鼻,更令人心旷神怡。抬头见白塔,塔顶直入晴空,塔影则印在水面上,随波dàng漾。祖国风光,实在迷人。我这个即将万里投荒的准游子,一时心cháo腾涌,思绪万千。再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同长之终于分了手。我到德国的前两年,我们还不断有书信往来。他给我寄去了日本学者高楠顺次郎等著的《印度古代哲学宗教史》,还在扉页上写了一封信。二战一起,邮路阻绝。我们彼此不相闻问者长达八九年之久。万里相思,婵娟难共。我在德国经历了战火和饥饿的炼狱,他在祖国饱尝了外寇pào火的残酷。朝不虑夕,生死难卜,各人有各人的一本难念的经。但是,有时候我还会想到长之的。忘记了是哪一年,我从当时在台湾教书的清华校友许振德的一封信中,得知长之的一些情况。他笔耕不辍,著述惊人,每年出几本著作,写多篇论文。著作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鲁迅批判》,鲁迅个人曾读到此书。当时所谓“批判”就是“评论”的意思,与后来“文革”中所习见者迥异其趣。但是,“可惜小将(也许还有老将)不读书”,这给长之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灾难,这是后话,在这里暂且不表了。
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了祖国十一年之后,终于经过千辛万苦,绕道瑞士、法国、越南、香港等地,又回到祖国的怀抱。当时我热泪盈眶,激动万端,很想跪下来,吻一下祖国的土地。我先在上海见到了克家,在他的榻榻米上睡了若gān天。然后又到南京,见到了长之。我们虽已分别十一年;但在当时,我们都还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并显不出什么老相。长之在国立编译馆工作,我则是无业游民。我虽已接收了北大的聘约,但尚未上班,当然没有工资。我腰缠一贯也没有,在上海卖了一块从瑞士带回来的欧美茄金表,得到八两huáng金,换成法币,一半寄济南家中,一半留着自己吃饭用。住旅馆是没有钱的,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活像一个流làng汉。
就这样,我的生活可以说是不安定不舒服的。确实是这样。但是也有很舒服的一面。我乍回到祖国,觉得什么东西都可爱,都亲切,都温暖。长之的办公桌,白天是要用的。因此,我一起“chuáng”,就必须离开那里。但是,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出门到处漫游,这就给了我一个接近祖国事物和风光的机会。这就是温暖的来源。国立编译馆离开古台城不远。每天我一离开编译馆,就直奔台城。那里绿草如茵,古柳成行,是否还有“十里”长,我说不出。反正是绿叶蔽天,浓荫匝地,“依旧烟笼十里堤”的气势俨然犹在。这里当然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