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丽江的云低得快贴
着头皮,路平骑着小绵羊摩托载我去忠义市场买菜。
在路上,他忽然发表了一大段感慨,大体意思
是: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朝九晚五的皮鞋白衬衫内
扎腰,窗明瓦亮的办公室……他依旧是一个头两个
大。
他很絮叨地啰唆着,口气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海难
幸存者。
丽江的阳光钻过云彩,针灸着大地。说这话的时
候,我坐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脖子上的汗毛一
根根慢慢竖起。届时,离他的第一次叛逃已经很多年
过去了。
我写完这篇文章后曾发给他看,他打来电
话:“你能不能换个格式……”
我说:“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他说:“嗯,写得挺好的……你换个格式发过
来,我就看。”
“老路啊,你和微软有仇啊! ”
“你当我有怪癖好了。”
老路还有些怪癖,比如爱扎辫子,爱梗脖子,不
爱喝白开水。
他最讨厌喝开水,十冬腊月也是咕嘟咕嘟地灌凉
茶。
我说,老路你内火旺哦,喝杯开水清清火吧。他
拧着眉头看我,我端着开水杯chuī白气……他看我的眼
神好像我端的是尿。
路平和开水颇有渊源。他在一间油水颇丰的办公
室坐到整整30 岁,从科员坐到副科,差一点儿坐到
正科。他打开水、给人倒开水、每天不停喝开水,然
后把开水变成热乎乎的尿。
变成尿的开水在洗手间里抖一抖就没了,体内一
阵空虚。就像办公室里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再雾气腾
腾、入口小灼热的日子,进入食道以后也变成了温吞
水,把舌苔冲刷得没滋没味。
养生专家说少喝点儿可乐啤酒红茶咖啡,白开水
才是最好的饮料。就像父辈说别做梦了孩子,稳定的
生活压倒一切哦。可白开水一样寡淡的日子啊,人味
儿都被冲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冲淡了。
“去你妈的白开水吧!”老路这么想,然后白开水
成了他的宿世冤亲债主。
我坐在小摩托车的后座上冲一群路边的小孩儿做
鬼脸。其中一个玩爆竹的小孩儿作势要丢过来,老路
手把一歪,俺俩结结实实地被拍在了马路上。
丽江的马路不脏,阳光把柏油路晒得暖暖和和
的。我屁股下面舒服得像是有弹性的硬沙发,人一下
子就懒得爬起来了。
“喂,老路,不愁温饱的体面生活难道不好
吗?”我那时自诩诗人,我骈着问他,“人生的大方向
锁定了巡航线路,不用担心前路未卜。副驾驶上永远
有教练,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择。前后左右的安
全气囊,还有无数辆前车开道、无数辆车同行。50
迈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坟起就好……这生活不好
吗?”
“我知道掌握游戏规则的孩子有肉吃。”他肘子撑
地,半躺着说,
“可我害怕那个结界。所有一切繁缛的规章,简
直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生的……
我们坐在地上,晒着太阳开始磨牙。
“……你不寒而栗地坐在市侩冷漠的中年人中
间,完全不是同类。那种氛围,好像是一间病房。那
些微笑的脸,像是一群从扑克牌里钻出来的生灵。”
“然后呢?”
“爷不伺候了。”
“辞职报告怎么写的?”
“没写,那天上了两个小时的班后出了会儿神,
然后关了电脑,撅断了碳素笔,一张张地剪断了门禁
卡、饭卡以及工资卡。”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画
面,路平踩着办公室众人的目光,慢慢开门,慢慢关
门,只剩桌位上一杯白开水袅袅地升起热气。路平却
说:“才不是,那天没打水,怎么会有袅袅的热气。
门也没关,背后有一声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
哪张微笑的扑克牌发出的。”“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
么多年的班,怎么我没你那么qiáng烈的药物反应。”他
递给我一支“兰州”:“或许对那间病房的依赖感,对
你来说比较重要。”同一片深犁过的田地,同样的生
态环境,总会有些恣意的绿色野火烧不尽。于那块体
制而言,路平是株病瘢点点的蒿子。于路平自身而
言,那是次改变他一生的发芽。
“好吧老路,大过年的咱们少扯淡了吧,你有打
火机吗?”
路平锅着腰,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各种翻衣兜,半
天没翻出来。一只鞭pào忽然被丢到我们身畔,那群孩
子挑衅地笑着,忙着在点一长串大头鞭。老路停止翻
兜,指着他们说:“拿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
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竹竿挑
着鞭pào,开始慢慢走近我们。一个个龇着牙,兴奋得
脸发红。我和老路尽量从容不迫地爬上车,小摩托一
屁股青烟钻出包围圈。炸肉炸鱼的焦煳香弥漫在丽江
稠稠的下午时光,暖风包裹在身上,是一chuáng暖和的厚
棉被。
在当公务员之前,路平当过兵。他当过班长,拿
过集团军作训科目比武前三甲。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
笔挺的,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
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
早已习惯。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
那么大的逆反心?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
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或许他不上班
只是想换种生活方式而已,多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或
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都是因何而生的呢?这种叛逃的初心,源
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却惰于动脑和动脚,总是
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
2009 年chūn节下午,我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隐约觉
得老路的那一骨节人生和我的人生有点儿雷同,可暖
风熏熏,chuī得人懒得去深入琢磨缘由。
2011 年chūn末,我结缘禅宗临济宗做了在家弟
子。在受戒的前夜,我又想起了2009 年的那个摩托
车上的瞬间。
当时住在大和尚的院子,和师兄弟们晒着月亮喝
普洱茶,我向诸君提及那个疑问,四川的宋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