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
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 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
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bào毙,几
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
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
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
冽,弱肉qiáng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
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
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
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
他本性情中人,爱结jiāo豪客,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
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
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
表演马上拔竿的jīng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
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
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
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
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
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
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
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
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
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
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gān
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
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
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
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
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
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
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
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
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
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
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
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
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
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
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
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
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
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
来野驴野láng,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láng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
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
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
gān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
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
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
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
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
bī他吃最后一块gān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
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
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
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
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一个汉族落魄军官,
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
音被风chuī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
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
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
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 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
原灯油耗gān,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
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
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
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
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
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
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
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
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
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
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
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
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
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
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
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
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
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 年得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