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叫末冬末秋,名字奇怪,位置奇怪,位于重庆江北的一个犄角旮旯里。
装修也奇怪,古典又超前。
墙壁是极品毛竹,地板是清水金刚砂混凝土,桌子是从泸沽湖千里迢迢运来的猪槽船,吧台是整棵巨树刨成的原木板,音响设备就算搬到人民大会堂里用也不寒碜……
总之,装修的投入翻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都足够。
反正,装修的投入给他二十年时间都回不了本。
建筑师老张投入了全部家产、全部jīng力,变身为酒吧老板。
还没开业就知道一定会赔本的酒吧老板。
旁人只道他脑子坏了,我却很欣赏他的这份疯。
谁说只有朝九晚五的成功才是正确的人生?
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没体验过常规的人生,心智又不是不健全。人嘛,只要不伤天害理,只要对得起自己,只要不是盲目的冲动,gān什么不行?
我专程跑去重庆给他加油,正碰见他在酒吧工地上搬砖,我帮他一起搬,差点儿累出腰肌劳损。
我问:老张,不是有工人吗?gān吗要咱自己亲自上阵?
他说:砖头是用来垒舞台的,舞台是用来弹琴唱歌的,将来舞台上弹琴唱歌的是我,那舞台也理应是我自己垒嗦。
轴死你吧!全重庆数你最轴。
我陪着他操着瓦刀抹水泥。重庆热,满头大汗,他又怪我技术不过关,让我走开。
我像个泥猴儿一样蹲在一旁,满身土。
工人们惬意地坐在一旁,抽烟聊天……
他这个老板撅着屁股挥舞瓦刀,嘴里还哼着歌,一边哼歌,一边回头看我,神秘地笑笑,欲言又止地说:等到酒吧开业那天,我打算在这里办一场盛大的……
盛大的什么?
他又不说了,撅着屁股,一边抹水泥一边哼歌,每哼几句就给自己喝一声彩:
唱得好!……再来一个嘛!
我猜是一场盛大的民谣弹唱会,他自己的作品的发布会。
除了建筑师,老张还是个不错的民谣歌手,常说此生除了爱盖房子就是爱弹吉他,盖过的房子和写过的原创民谣一样多。
可惜,住他房子的人比听他歌的人多得多。
所以我猜,这家民谣酒吧应该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个舞台。
多数人在二三十岁就死了,他们变成自己的影子,往后的生命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
而老张懒得重复自己,他在建筑行业小有成绩后,抓住仅剩的青chūn来完成另外一个梦想,选择继续生长,他又有什么错呢?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简直错得一塌糊涂,为了开这家民谣酒吧,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据说亲戚朋友全都不支持,只有女朋友支持他。
但压力再大,人也有追梦的权利,老张的行为不为过。
开业那天的弹唱会再盛大也不为过,我等着他抱着吉他luǒ奔。
结果酒吧开业那天没有个人弹唱会。
正常的开业而已,一点儿都不盛大。
或者说,本可以很盛大,结果没盛大。
来的人巨多,大夏天的,都按请帖要求穿了正装,有些姑娘还是穿着婚纱一样的晚礼服来的,结果什么意料之外的活动都没有。
没有抽奖没有惊喜没有特殊节目,老张也没有搞作品汇报演出。
他端着杯子,只是一味傻乐傻乐地招呼人,挨个儿敬酒挨个儿gān杯。他很快就喝大了,趴在舞台上呼呼睡,像只小猪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没说什么,都散了,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舞台边陪他。
他在睡梦中大笑,笑得哈哈的,笑得淌眼泪,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我戳不醒他,任由他边睡边笑。
酒吧开业后的第二天,老张带我去吃老灶火锅,再次喝高,忘情高歌。
他涕泪横流地嚼着生毛肚,我痛心疾首痛失六位数的人民币。
那几乎是我当时一半的家产。
打倒毛肚!
……
酒吧开业四个月后的一天,他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隔着半个中国对我说:喂,我心里头很难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坐在重庆飞上海的航班上满腹狐疑,他蜷缩在一旁沉睡。
插着耳机,死死地拧着眉头。
(四)
飞机到站,老张睁开眼。
睡眼惺忪,木木呆呆地往外走,我担心他撞到那个送毛毯的小空姐身上,拽了他一把。
他一脑袋撞到了舱门框上,然后貌似醒了一点儿。
他边走边揉脑袋,边揉脑袋边回头,不停地回头,依依不舍的,好像舍不得那个撞醒他的舱门框。
我们边走廊桥边打哈欠,一个打完,另一个跟上。
我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他说:跑!
疯子老张跑成了个风一样的男子,我跟在后面一边狂奔一边骂街。
跑出国内到达又跑进国内出发,一路冲向办票区。
他边跑边问我要走了身份证,一脑袋撞向值机柜台,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塞回来一张登机牌,拽起我继续狂奔。我边跑边看,然后一口血没喷出来!——上海飞重庆……
搞什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很恐怖,全身的毛都是竖起来的,藏獒一样,奔跑中狂哮的藏獒。
老张不解释,只是扭头喊:快跑!快起飞了!
我们是最后两个登机的旅客。
还是刚才那架飞机。
一进舱门,我就揪住了老张的脖领子:有你这么散心的吗?你个王八蛋给我解释清楚!
他装傻,左顾右盼地不说话,二人一路扭打着摔进了座位里。
尴尬死我了,刚才那个送毛毯的空姐看着我们直发愣。
她播报起飞前安全注意事项时不停地往我们这厢看,我猜她一定把我们当成了两个智商有问题的傻瓜。
又不是城市公jiāo,智商没问题怎么会往返着坐飞机玩儿……
果不其然,飞机还没起飞,那个小空姐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
她礼貌地问:先生,还需要毛毯吗?
我说谢谢不用,不麻烦您了。
她一定是觉察到老张不正常了,睫毛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张问那句话,压根儿没搭理我的回答。
老张不说话,奇怪地沉默着。那个小空姐也不再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他。
空气在慢慢凝固,五秒、十秒……他们两个人的对视几乎快演化成一种僵持。紧张死我了,这个小空姐一定是来刺探军情的,她会不会当我们是别有企图的劫机犯,把我们扭送下飞机呢?她如果一会儿喊人来捆我们的话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
没人喊,也没人扭送我们,那个小空姐和老张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走了。
她走出两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来,按照航空礼仪冲着我们微微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
川航的空姐就是好看,好温柔……
一直到飞机起飞,我才松下一口气来。
一扭头,心再度揪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