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么么哒_大冰【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大冰

  作者:谢世国

  哎哟,还作者呢!还公主呢!这个公主是黑彝的还是傈僳的?吃洋芋还是吃萝卜?

  呸!土贼,他们喊,养猪的还配写诗呢,你以为你是省城昆明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北京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外国人吗?

  所有的孩子都在哄笑,不论是城里的还是山里来的。

  不知为何,山里来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声。

  老谢抢过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个人打出了鼻血。

  他追着其他人疯打,一直追到校门外,刚冲出门就被人绊倒了。

  原来这是一场预谋,几个岁数大他一点儿的社会流氓摁住了他,抡起自行车链条,没头没脑地抽。

  父亲找到老谢的时候,已是两个月后。

  那时他已辍学出走,沿着铁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凉亭村里当了搬运工。

  凉亭村是昆明火车货运站所在地,老谢在这里当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钱。

  成人搬运工是20元。

  父亲找到老谢时,正逢午饭时间,别人蹲在麻袋旁吃饭,他趴在麻袋上铺开一张纸,正在写着些什么。

  手腕粗的扁担拍在老谢脊梁上,父亲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谢跑,终究被打倒在麻袋堆里。

  他举起胳膊抵挡,用攥着的那张纸当盾牌,他哭喊:我做错什么了?!我写诗有错吗?!

  父亲不说话,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间械斗一样狠心。

  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觉,皱巴巴的纸片飘落。

  上面的诗歌刚刚起了一个标题——《我来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吗?》

  其实,童工老谢并没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没有翠湖,没有chūn城路,没有金马碧jī坊。

  只有凉亭村的货运站,和货运站的麻袋堆。

  (五)

  老谢的理想真正发芽,是在1999年。

  1999年发生了几件事。

  老谢震撼了巧家县回龙村,老谢轰动了昭通教育学院,以及,父亲再次对老谢动了手。

  震撼回龙村的,是老谢被昭通教育学院录取的消息,这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

  父亲买来带过滤嘴的纸烟,站在村口见人就发,女人也发一根,小孩子也发一根。

  人们敬畏地接过他的烟,说不定,将来这会是个大人物的父亲啊。

  山民对大人物的理解很质朴,能不靠在地里刨食的就算是大人物。

  他们并不知道,昭通教育学院不过是中专,毕业的学生大多依旧要回到山村,一辈子当个乡村教师。

  虽然只是中专,但昭通教育学院的生活也足以让老谢震撼。

  首先是学费,4500元,全家人几乎集体去卖血。

  其次是音乐,高年级有个乐队,留着长发弹着吉他,这简直是老谢活了十几年见过的最洋气的人。

  乐队翻唱的是流行歌曲,老谢爱听,迅速地全都学会了。

  他们夸老谢山腔山调嗓子好,老谢帮他们搬东西扛乐器,小杂役一样围着他们转。

  他心想,我们应该是同类吧?我写诗歌,他们唱歌,我们的理想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渴望融入他们,渴望和他们分享自己的创作,但不敢直接拿着笔记本去当投名状。

  老谢曲线救国,恳求乐队主唱教他吉他。

  主唱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他让老谢先买下他那把不用的二手吉他。

  二手吉他卖300元,老谢没舍得买。

  但一个学期后,他学会了吉他,而且明显弹得比主唱好。

  300元他没有,但他有30元,小书摊上可以买好几本二手的吉他入门教材。小台球厅里有免费练习的吉他,只要他每天扛着扫帚去打扫地面。

  那时候,他试着把写下的诗变成歌词,再套进和弦:

  站在高山顶上放声吼吧

  什么事都不去想它

  到海边去看一看日出和làng花

  自由的海鸥自由地飞吧

  什么都不怕……

  学会了吉他,乐队反而疏远了老谢。

  他们甩着长发,在女同学面前说:老谢那模样像杀猪的一样,他弹的那叫什么啊?完全是野路子,他又不是明星,有什么本事还自己写歌。

  他们也都还是孩子,或许在他们眼里,只要能发行专辑的,都算是明星。

  老谢明白了,他们不是同类,一千多人的校园里,没人是他的同类。万幸,他心想,我没和人们说起过自己的那个理想。

  但老谢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明星才能写歌?凭什么长得不好看就没资格唱歌?

  还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

  前途摆在面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区小学老师。虽然放下锄头拿起了粉笔,但还是要在大山里待一辈子。

  没人敢不尊敬老师这份职业,老谢也不敢,但他不明白为何面前只有这一个人生选项:

  凭什么我只能这么去活?

  学院里能借阅到杂志,老谢时常在阅读室里发呆,为什么那些光鲜靓丽的人可以有机会走入丰富多彩的世界,为什么我这种金沙江畔的穷孩子就活该困死在穷乡僻壤?

  这仿佛是两个世界,前者是主角,后者只能旁观。

  前者轻易可以构设的人生理想,后者只能永生奢望。

  世界是不公平的,他慢慢地明白,起点不同,人生的丰满程度就不同,谁让我穷呢,只能认命。

  有时候他倔起来:凭什么只能过这样的生活,穷孩子就没权利做梦吗?!如果拿我全部的青chūn去赌一场呢?!

  只是想要一个做梦的权利,只是想要一个选择的权利,只要肯让我去触碰一下这种权利,最后输了我也认了!

  2000年6月的一个午后,老谢从阅读室的木凳上起身,收拾好书包,将面前的书籍小心地摆回书架,他轻轻地走了出去。

  径直走,一直走出了校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老谢的举动当时轰动了校园,有人说他傻B,有人说他牛B。

  有人说他去了昆明,在呈贡的冷库里做蔬菜包装,裹着厚厚的军大衣,眉毛上一层白霜。

  有人说他去了一个砖厂,打坯、码砖、烧砖、出窑,据说他的头发全卷曲了,窑里温度高。

  父亲在砖厂找到老谢时,他正在推车,八分钱一车。

  父亲抡起铁锨,他老了,力气小了,被老谢抱住了腰。

  父子俩抱着腰,怒吼着,摔了一场跤。

  父子俩瘫坐在泥巴地里,呼哧呼哧喘气。

  老谢说:从小到大我没顶撞过你,今天也不是。我只是想自己选一次……

  父亲坐在地上,满头大汗,他指着远处的高楼大厦,说:你不是生在那里的人,有什么本钱住进那里?人家有人家的皮鞋,你有你的草鞋,你为什么就是不安分?

  老谢摇头,说他要的不是那种生活。他说:爸爸,我想当个诗人。

  他给父亲念诗,诗念完了,他盯着父亲的眼睛看,换回来满眼金星。

  父亲重重地抽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父亲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诗人,他听不懂老谢在说什么,也不想懂。父亲走了。

  父亲后来去过一次校园,把老谢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连半张纸片都没有落下,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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