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缄默得很,偶尔大家聊聊天,谈的也大都是茶。
我跟着他不知饮下多少担山泉水,品了多少味生茶、熟茶。
除了饮茶,他是个物质需求极低的人,却从没在衣食上委屈了我,我初饮茶时低血糖,他搞来马口铁的罐头盒子,里面变着花样的茶点全是给我准备的。
我有时嘴里含着点心,眼里心里反反复复地揣摩着:他是否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一旁的成子面无表情地泡茶喝茶,和他师父一个德行。
我说:喂喂喂……
他抬头说:嗯?
一张老脸上竟有三分温柔,是的没错,稍纵即逝的温柔,水汽一蒸就没了。
我慢慢习惯了喝茶,茶苦,却静欲清心,越喝越上瘾,身旁这个曾经沧海的男人,也让人越来越上瘾。
古人说“宁搅千江水,莫动道人心”,他是俗家皈依弟子,算不上是道人吧,我越来越确定我就是他那未了的尘缘。
这浑水我搅定了!
他若是茶,那就让我来当滚开水吧,我就不信我泡不开他!
就这样,兜兜转转,一路迤逦而行至滇西北。
抵达丽江时,暑假结束了,成子开始旁敲侧击提醒我回家,我只装傻,一边装傻一边心里小难过,坏东西,当真要我走吗?在我心里早已没你不行了好不好?你拿着刀砍、拿着斧子劈也分不开我呀。
我决定先发制人,都说男人在huáng昏时分心比较软,我选在huáng昏时分的文明村菜地旁和他摊牌。
他爱吃萝卜,我掏出一个洗得gāngān净净的大白萝卜请他吃,趁他吃得专心的时候问他:成子哥哥,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他一愣,摇摇头。
那你很讨厌我跟着你吗?
他立马明白我的意图了,嘴里含着萝卜道:你要对自己负责任,不能一时冲动,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运了半天的气,说: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有你的生活。
好吧,这就是我的表白,在夕阳西下的丽江古城文明村菜地旁,身边的老男人手里还握着半个大萝卜。
成子皱着眉头看我,皱着眉头的大耳朵图图,他几次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脸红得要命,那么黑的一张脸,胡子拉碴的,却红得和酱肉一样。
我说:你要是讨厌我不喜欢我对我完全没感觉……就把萝卜还给我。
半晌,他不说话,也没把萝卜还给我,萝卜快被他攥出水来了。
我试探着问:……那就是喜欢我了?
他说:喜不喜欢你,和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没关系,你还太年轻,不应该这么仓促去做选择。听话,明天回去吧。
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看!
他凭什么一直把我当个孩子看!
我怒了:你真的狠心撵我走是吧!你真就这么狠?……你一个信佛的人要跟我比谁狠是吧?!
他梗起脖子说:是!
我双手一击掌,哈地笑了一声,大声说:好!
浑身的血都上头了,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像超级赛亚人一样全都竖了起来,浑身的关节都在嘎巴嘎巴响,好像即将变身的láng人一样,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正好旁边是个建筑工地,我拿起一块板砖扬手就往自己脑袋上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板砖就碎了,半截落在脚前半截飞到身后。
他“啊呀”一声大喊,我被紧紧抱住了,勒死我了,砖头没砸死我,却差点儿被他勒死。
我一点儿事也没有,郑重声明一点,我真的没练过脑袋开砖,但不知为什么脑袋连个包包都没起,后来咨询过一个拳师,人家说豆儿你很有可能那一瞬间气贯全身、三花聚顶,金钟罩铁布衫了……
成子把我抱得那么紧,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肌肉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他的脸贴在我的太阳xué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脸扭曲变了形,他倒抽着冷气,好像挨了一板砖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叫你再淡定,叫你再稳重,叫你再撵我走。
我努力地扭过脸,毛刷子一样的胡子蹭着我的鼻子,我不觉得扎,蹭着我的嘴唇,我不觉得扎……
然后……
然后……当天晚上该gān吗就gān吗去了。
(此处涉huáng,删除1000字)
(七)
至此,我们驻足在了丽江。
成子时常说一句话:我心安处即为家。我心想,那就把你的心安在我这里吧,我要和你好好过日子,我就是你的家。
寻常的游人只被丽江的艳遇故事遮住了眼睛,以为在这个小城只有One-night stand(一夜情),没有真爱,其实丽江有那么特殊吗?驻足在这里的人就一定要被污名化吗?不论家乡还是异乡,只要认认真真地去生活,丽江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我心里,这个地方没什么特殊的,唯一特殊的,是我和成子在这里安了一个家。我和成子一起刷墙,把租来的房子粉刷得像个雪dòng一样,枕套上绣着花,窗台上摆着花。没有chuáng,我们睡在chuáng垫上,桌子是我们自己做的,椅子有两把,盆子有三个,一个用来和面,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给他泡脚。他泡脚的时候,我也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把脚也伸进去,踩在他的脚上,他脚上有毛,我撮起脚指头去钳他的毛,疼得他直瞪眼,他用熊掌一样的大脚把我的脚摁在水底下,滚烫滚烫的热水,烫得人脚心苏苏麻麻的,心都要化了。
我背起小竹篓和他一起到忠义市场买菜,他背着手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竹篓在背上一摇一晃的,土豆和huáng瓜在里面滚来滚去,他走得快,偶尔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轻轻地喊:豆儿……
他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大耳朵图图。
和我在一起后,他有了些明显的变化,沉稳归沉稳,但很多时候不经意的一个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他有一天像个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向我请示:咱们养条小狗好吗?
我在心里面暗笑,bào露了bào露了,孩子气的一面bào露出来了,男人哦,不论年龄多大、经历过什么,总会保留几分孩子气的,听说这种孩子气只会在他们爱的人面前时隐时现。
我说:好啊,养!
我们去忠义市场,从刀下救了一条小哈士奇,取名船长。
不论未来的生活会多么动dàng摇曳,我会和成子守在同一条船上。
预想中的动dàng却并未到来。
驻留丽江后,成子找了一个客栈当管家,他曾做过中建材的地方业务主管,事业huáng金期曾创下过几个亿的业绩,管理起客栈来如烹小鲜。他养气功夫也足,待人接物颇受客人们喜欢,于是一年间被猎头找过两次,好几家大连锁客栈抢着挖他。
我去教书,但是受户口限制,只能去教幼儿园,偶尔也去小学或初中代课,顺便当当家教,日子过得满满当当。
我们买了一辆电动车,成子每天骑车接送我,我个子小,习惯侧着坐,他骑车时经常反手摸一摸,说:没掉下去吧……
我说:还在呢,没掉下去。
他说:唔……
我在后座上乐得前仰后合的,然后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