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人生哲理:忆往述怀_季羡林【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另外一种送礼法也很新奇,虽然是“古已有之”的。我们常在笔记小说里看到,某一个督抚把金子装到坛子里当酱菜送给京里的某一位王公大人。这是古时候的事,但现在也还没有绝迹。我的一位亲戚在一个县衙门里做事,因与同县太爷是朋友,所以地位很重要。在晚上回屋睡觉的时候,常常在棉被下面发现一堆银元或别的值钱的东西。有时候不知道,把这堆银元抖到地上,哗啦一声,让他吃一惊。这都是送来的“礼”。

  这样的“礼”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接受的。他一定是个什么官,最少也要是官的下属,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所以才有人送这许多金子银元来。官都讲究面子,虽然要钱,却不能gān脆当面给他,于是就想出了这种种的妙法。我上面已经提到送礼是一门学问,送礼给官长更是这门学问里面最深奥的。须要经过长期的研究简练揣摩,再加上实习,方能得到其中的奥秘。能把钱送到官长手中,又不伤官长的面子,能做到这一步,才算是得其门而入了。也有很少例外,官长开口向下面要一件东西,居然竟得不到。以前某一个小官藏有一颗古印,他的官长很喜欢,想拿走。他跪在地上叩头说:“除了我的太太和这块古印以外,我没有一件东西不能与大人共享的。”官长也只好一笑置之了。

  普通人家送礼没有这样有声有色,但在平庸中有时候也有杰作。有一次我们家把一盒有特别标志的点心当礼物送出去,隔了一年,一个相熟的胖太太到我们家来拜访,又恭而敬之把这盒点心提给我们。嘴里还告诉我们:这都是小意思,但点心是新买的,可以尝尝。我们当时都忍不住想笑,好歹等这位胖太太走了,我们就动手去打开。盒盖一开,立刻有一股奇怪的臭味从里面透出来。再把纸揭开,点心的形状还是原来的,但上面满是小的飞蛾,一块也不能吃了,只好掷掉。在这一年内,这盒点心不知代表了多少人的盛意,被恭恭敬敬地提着或托着从一家到一家,上面的签和铺子的名字不知换过了多少次,终于又被恭而敬之提回我们家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们还要把它丢掉。

  我虽然不怎样赞成这样送礼,但我觉得这办法还算不坏。因为只要有一家出了钱买了盒点心就会在亲戚朋友中周转不息,一手收进来,再一手送出去,意思表示了,又不用花钱。不过这样还是麻烦,还不如仿效前清御膳房的办法,用木头刻成jī鱼肉肘,放在托盘里,送来送去,你仍然不妨说:“这鱼肉都是新鲜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赏脸。”反正都是“彼此彼此,诸位心照不宣”。绝对不会有人来用手敲一敲这木头鱼肉的。这样一来,目的达到了,礼物却不霉坏,岂不是一举两得?在我们这喜欢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复杂化了的礼义之邦,我这发明一定有许多人欢迎,我预备立刻去注册专利。

  《忆往述怀》 第一篇:阅尽沧桑 《忆往述怀》 宗教

  我首先要声明,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可是我对世界上所有的正大光明的宗教都十分尊重。原因并不复杂,除了奥姆真理教、太阳神殿教等一批邪教外,各大宗教都劝人做好事,不gān坏事,这不正是我们正直的人类所需要的吗?不管他们的教义如何,所崇拜的神灵如何,除了间或被别有用心的人或组织所利用外,这些宗教是无可指责的。如果不同宗教的信徒们能互相尊重,互不相妨,则中国社会必能安定团结,世界人民也必能安定团结。

  任何一个宗教的教义和教规,对本教的信徒来说都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都是天经地义,信徒们信从,是他们的权利和义务。但是对其他宗教的信徒来说,则另是一码事。对于这样的分歧,最好不要辩论,也不必争论,这样做,只能伤和气,也无济于事。最好能够认为,自己的教义只是相对真理,绝对真理只有他们崇拜的最高神灵才能掌握。能做到这一步,就能够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大家以各自喜爱的方式来满足宗教的需要,岂不猗欤休哉!

  说到“宗教需要”,恩格斯使用过这个词儿。世界上确实有有宗教需要的人;另一方面,世界上也确实有没有宗教需要的人,敲锣chuī号,各有一套。最好是各不相犯,自从所好。人类最重要的是求生存,生存得越美满越好。自己生存,也让别人生存,这是最上策。有宗教需要的和没有宗教需要的人;在有宗教需要的人中,信这种教和信那种教的人,可以不谈宗教问题,而共同携手,齐心协力,为了改善人类生存的条件而努力奋斗,这是人生第一义。一定要qiáng迫别人信教,或一定要qiáng迫别人不信教,都只能制造矛盾,两败俱伤。

  世界上有规定国教的国家,也有不规定国教的国家。有民族与宗教完全一致的国家,也有民族与宗教不一致的国家。有必须有宗教信仰的国家,也有不规定人民宗教信仰的国家。我到德国时,登记表上有“宗教信仰”一栏,我没有法子填写,那位德国办事员就说:“不填这一栏可不行!给你填上佛教吧!”我笑而从之,反正我知道我不是佛教徒,这只不过是官样文章而已。在有国教的国家中,无神论也是有的。他们脑袋里没有上帝,可是星期天也进礼拜堂,说是到那里去听听庄严肃穆的音乐,使自己的心神安静一下。宗教之为用大矣哉!

  总之,我认为,信不信宗教完全是个人的事,别人不必过多地去gān预,只要他遵守法纪,就是一个好公民。想人为地消灭宗教,也是办不到的。

  《忆往述怀》 第二篇:学林漫步 《忆往述怀》 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1)

  按我出生的环境,我本应该终生成为一个贫农。但是造化小儿却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从小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中年知识分子;又从中年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老知识分子。现在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耳虽不太聪,目虽不太明,但毕竟还是“难得糊涂”,仍然能写能读,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背后鞭策着自己,欲罢不能。眼前有时闪出一个长队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龄顺序排成了的。我还没有站在最前面,前面还有将近二十来个人。这个长队缓慢地向前迈进,目的地是八宝山。时不时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这八宝山。我暗暗下定决心:决不抢先加塞,我要鱼贯而进。什么时候鱼贯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挥手,向人间说一声“拜拜”了。

  gān知识分子这个行当是并不轻松的。在过去七八十年中,我尝够酸甜苦辣,经历够了喜怒哀乐。走过了阳关大道,也走过了独木小桥。有时候,光风霁月,有时候,yīn霾蔽天。有时候,峰回路转,有时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题过名,chūn风也曾得过意,说不高兴是假话。但是,一转瞬间,就jiāo了华盖运,四处碰壁,五内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实在是见道之言。“识字”,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这顶帽子,“忧患”就开始向你奔来。是不是杜甫的诗:“儒冠多误身”?“儒”,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霉。我只举这两个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们早就对自己这一行腻味了。“诗必穷而后工”,连作诗都必须先“穷”。“穷”并不是一定指的是没有钱,主要指的也是倒霉。不倒霉就作不出好诗,没有切身经历和宏观观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吗?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chūn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公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算了一笔清楚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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