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 蔡崇达【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崇达

  任何有求于巫人的来客,都先要燃香向这些神龛背后的神鬼诉说目的,然后做三叩首,便如同我们一样,被要求退到第二进的庭院里。人一退到第二进的房子,第一进的木门马上关住了,那木门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好木,很沉很实,一闭合,似乎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们退出来时,第二进的庭院里满满都是来找灵的人,他们有的在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仔细聆听着第一进那头传来的声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后第一进里传来用戏曲唱的询问:“我是某某地区某某村什么时候刚往生的人,我年龄几岁,可有妻儿、亲戚来寻。”

  合乎情况的人就痛哭出声:“有的,你家谁谁和谁谁来看你了。”

  然后门一推,里面一片夹杂着戏曲唱腔的哭声缠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时候,巫人的助手就先说了:“可不能保证帮你找到灵体,巫人每天要接待的亡灵太多,你们有听到自己的亲人就应,不是就改天再来。”

  其实坐下来观察一会儿,我就对这套体系充满质疑了。自己在心里寻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处收集周围所有人的死讯,并了解初步的情况,然后随机地喊着,有回答的,那巫人自然能假借“亡灵”之口说出个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亲解释这可能的伎俩,里面的戏曲唱腔响起:“可有西宅某某某的亲人在此,我拄着拐杖赶来了。”

  母亲一听拄着拐杖,哇一声哭出来。我也在糊里糊涂间,被她着急地拉了进去。

  进到屋里,是一片昏暗的灯光。窗子被厚厚地盖上了,四周弥漫着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们走来,我本一直觉得是骗局,然而,那姿态分明像极了父亲。

  那巫人开口了:我儿啊,父亲对不起你,父亲惦念你。我竟一下子遏制不住情绪,号哭出声。

  那巫人开始吟唱,说到他不舍得离开,说到自己偏瘫多年拖累家庭,说到他理解感恩妻子的照顾,说到他挂念儿子的未来。然后停去哭腔,开始吟唱预言:“儿子是文曲星来着,会光耀门楣,妻子随自己苦了大半辈子,但会有个好的晚年……”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亲心里,她的泪流一刻都没断过。然而转到预言处,却不是母亲所关心的。

  她果然着急地打断:“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突然走,你夜夜托梦给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吗?我到底能为你做什么?”

  吟唱的人,显然被这突然的打断gān扰了,那巫人停顿了许久,身体突然一直颤抖。巫人的助手生气地斥责母亲:“跟灵体的连接是很脆弱的,打断了很损耗巫人的身体。”

  颤抖一会儿,那巫人又开始吟唱:“我本应该活到八九七十二岁,但何奈时运不好,那日我刚走出家门,碰到五只鬼,他们分别是红huáng蓝青紫五种颜色,他们见我气运薄弱,身体残疾,起了戏耍我的心,我被他们欺负得bào怒,不想却因此得罪他们,被他们活生生,活生生拖出躯体……”

  母亲激动地又号哭起来。刚想插嘴问,被巫人的助手示意拦住。

  “说起来,这是意外之数,我一时无所去处,还好终究是信仰之家,神明有意度我,奈何命数没走完,罪孽未清尽,所以彷徨迷惘,不知何从……”

  “那我怎么帮你,我要怎么做。”母亲终究忍不住。

  “你先引我找个去处,再帮我寻个清罪的方法。”

  “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

  母亲还想追问,那巫人却突然身体又一阵颤抖,助手说:“他已经去了。”

  最终的礼金是两百元。走出巫人的家里,母亲还在啜泣,我却恍惚醒过来一般,开始着急要向母亲拆解这其中的伎俩。

  “其实一看就是假的……”我刚开口。

  “我知道是你父亲,你别说了。”

  “他肯定打听过周围地区的亡人情况……”

  母亲手一摆,压根不想听我讲下去:“我知道你父亲是个意外,我们要帮你的父亲。”

  “我也想帮父亲,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亲的神情明确地表示,她不想把这个对话进行下去。

  我知道,其实是她需要这个相信,她需要找到,还能为父亲做点什么的办法。

  还是神明朋友帮的忙,在各寺庙奔走的母亲,终于有了把父亲引回来的办法:“只能请神明去引,只不过神明们各有司命,管咱们阳间户口的是公安局,管灵体的,就是咱们的镇境神。”母亲这样向我宣布她探寻到的办法。

  我对母亲此时的忙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难受。我察觉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着,我则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dàng。因为一回家,就会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里缺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不激烈、不明显,只是淡淡的,像某种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积着,滋长着,会觉得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悲伤。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亲把一切都办妥了。她向我宣布,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我们必须到镇境神门口去接父亲。“现在,镇境神已经找到,并在送他回来的路上了。”

  我却突然不愿意把这戏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实只是在找个方式自我安慰。”

  母亲没回答,继续说:“你到时候站在寺庙门口,喊着你爸的名字,让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帮我这个忙,神明说,我叫了没用,你叫了才有用,因为,你是他儿子,你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临出发了,我厌恶地自己径直往街上走去。母亲见着了,追出来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应。

  母亲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眶红红的,没有泪水,只是愤怒。

  终究来到了寺庙门口。这尊神明,对我来说,感觉确实像族里的长辈。在闽南这个地方,每个片区都有个镇境神,按照传说,他是这个片区的保护神,生老病死,与路过的鬼魂和神灵的各种商榷,为这个地方谋求些上天的福利,避开些可能本来要到来的灾害,都是他的职责。从小到大,每年过年,总要看着宗族的大佬,领着年轻人,抬着镇境神的神轿,一路敲锣打鼓,沿着片区一寸寸巡逻过去,提醒着这一年可能要发生的各种灾难,沿路施予符纸和中药。

  按照母亲的要求,我先点了香,告诉镇境神我来了,然后就和母亲站在门口。

  母亲示意我,要开始大喊。

  我张了张嘴,喊不出来。

  母亲着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

  话语一落,四下只是安静的风声。当然没有人应。

  母亲让我继续喊,自己转身到庙里问卜,看父亲是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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