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 蔡崇达【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崇达

  “砰”——声音像海làng一样,在耳边一起一伏。拖鞋军团的人吓呆了,我也是。

  “野孩子,吓傻了吧?”他骂人的时候,口中的牙齿还是很白,但声调傲慢得让我有说不出的寒意。

  或许是不愿意失去拖鞋军团的传统友谊,或许是对香港阿小傲慢的不舒服,我慢慢地开始寻找平衡。刚认识那几天,我们几乎绑在一起,到枪击事件后,我决意抽出一半时间和拖鞋军团的人玩。

  阿小察觉到了,竞争一般,拿出他所有的宝贝——香港来的拼图、香港来的唱片、香港来的遥控飞机。直到他意识到,我们俩之间确实有某种隔阂了,他也淡然了,冷冷地说,有空来玩,没空我自己玩。

  我知道,他是在自己亲身感觉到自己的失败前,先行切割。

  其实我偶尔会同情阿小的,特别是熟悉后。我觉得他是个孤单的人。这种孤单我觉得是他父母的错,他活在“去香港前准备”的生活里。他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是过渡的,无论生活、友谊还是情感。

  那时候,香港是个更好的世界,他即将去到的目的地,让他不得不时时处于迫不及待离开的状态中,他会觉得,自己是可以蔑视这里的人。

  但他却是个孩子,他需要朋友。

  我想,他选择我或许只是因为,我是附近最会读书的孩子,他认为这是一种阶层上的接近。同时,或许他还有征服感。

  在我开始疏远他的时候,他时常拿出他哥哥的照片看。

  其实他和哥哥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母亲疼幼子,小时候夫妇俩去香港打工,不舍得阿小跟着吃苦,就把他留在老家,每月寄来丰厚的钱求得亲戚对他的照顾。而长子他们带在身边,帮忙工地做点事情。

  所以哥哥从小就在香港长大,现在已经长出一副香港人该有的样子:留着长头发,打了耳dòng,夏天会穿白色短裤配皮鞋,有时候还戴着条丝巾。

  阿小崇拜这样的哥哥,我觉得他其实是崇拜着香港,正如我们崇拜着黑白电视里游走在高楼大厦里的那些人。

  但对我们来说,高楼大厦还是遥远的事情,而对阿小,这是即将到来的事。

  他几次尝试把头发留长,都被爷爷硬压着给剪了,他尝试用针给自己穿耳dòng,最终扎出满身的血,让爷爷急匆匆送医院了。现在这些他都放弃了,但是常拿着哥哥的照片一个人发呆。

  和他保持距离后,我每次和拖鞋军团的人疯回家,就会来看看阿小,他会给我讲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电视里那样,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个女的飙车。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又换了一身西装,可帅气了。

  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说:“我哥吸毒的。”然后拿给我一根烟,附在我耳边,“这是毒品。”一脸得意的样子,仿佛他掌握着通往天堂的钥匙。

  他给我看完,又把那香烟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然后装到一个铁盒子里,放在chuáng下——我知道那是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了。

  我看着这样的他,越发觉得遥远。我知道他身上流动着一种欲望,一种qiáng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马上城市起来,马上香港起来。他要像他想象里的香港人那样生活。

  我得承认,我看着电视上那些摩天大楼,心中也充满热望。但我老觉得不真实,它是那么遥远。而阿小,他简直活在奇怪的错位中:他穿戴着这个世界最发达地区的东西,肉身却不得不安放于落后似乎有几十年之久的乡下。

  果然,一个晚上,阿小把我叫进他的房间,掏出厚厚一把钱:你知道哪里能买摩托车吗?电视上那种摩托车,带我去买,我要去飙车。

  但小镇当时没有卖摩托车的地方,要买,必须去到六十公里远的市区。他着急了,那毒品呢?大麻呢?

  那个晚上,是我陪着他去一家地下游戏厅玩了赌博老虎机作为结束的。看着他在老虎机上几百几百地兑换游戏币,然后大把大把地输,我内心里决定,远离这个阿小。

  我知道他活在一种想象出来的幻想中。我担心他的这种热望,也会把我拖进去。

  因为我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类似的躁动。

  实话说,我不知道,阿小和阿小是怎么熟上的。

  香港阿小很久没让表弟来叫我了,我也不怎么主动去。这天阿月姨叫我帮阿小补习——数学成绩下来了,他考了12分。

  我拿着他的考卷,笑了半天,连最简单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准备好好糗他一把。

  走进去,看到那个身上还带着海土味道的阿小。

  他们俩头凑在一起,正在搭一架木构的恐龙。

  我有点错愕。这个阿小,对外人说话都不愿意超过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夸张地开着玩笑:“哇,这恐龙好酷啊,简直要叫出声了。”

  很蹩脚的讨好。我心里说不出的反感,然后对这个老家的阿小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香港阿小的——他其实是喜欢这个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

  那个晚上,我只是简单把题目的正确做法示范了一下,就匆匆要走。

  香港阿小着急了,追着出来,说要不要一起去打电动。他后面跟着那个老家的阿小。

  我看着老家的阿小,躲在香港阿小背后,跟着一脸的赔笑。我说不出的难受,说,算了,我不玩了。转头就走。

  从此,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帮忙补习,我都借口推了。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这个样子,他会卑微到,让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闻多起来了:他瞒着父母翘了整整三个星期的课,但每天假装准时上下学。他跑到小镇新开的工业区,不由分说地bī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们学狗叫,不叫就一阵拳打脚踢;最后他父母还发现他竟然偷偷溜进父母房间了,偷了几百块不知道去gān吗。

  乌惜心里憋闷得难受,又不敢在丈夫面前哭,每次出事就偷偷来我家和母亲说。

  母亲只能安慰:“孩子总是调皮的。”

  我在一旁不说话,我知道这个阿小生病了,他从香港阿小那传染了“香港病”。我几次在路上碰到他,他说话的腔调、梳着的发型都很香港阿小。连笑的时候嘴角微微的上撇,都模仿得那么入微。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让他别和香港阿小玩。”

  乌惜愣了,她一向还挺骄傲香港阿小看得起自己家的孩子。母亲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乱说话。”

  但总之这话还是传出去了。后来路上碰到两个阿小,一个对我冷漠地转过身假装没看见,一个示意着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是老家的阿小。

  不过,拖鞋军团的人总在我身旁,大家也相安无事。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和两个阿小也彻底断了往来。

  然后断断续续听到消息:老家的阿小又打人了,老家阿小被学校警告处分了,被留校察看了,后来,老家的阿小退学了。

  然后再后来,听说香港的阿小一个星期后要去香港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3/4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