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 蔡崇达【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崇达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确实指向一个个看似庞大但又具体的目标。”我这样回答他。

  “有没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他这样一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这样提问的人,显然没有试过在现实生活中去真正奔赴梦想。

  我没能说出口的是:厚朴,或许能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地抵达梦想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

  但我终于还是发出了邀请,我担心内心膨胀开的厚朴会越来越察觉到自己处境的尴尬,担心他最终会卡在那儿。

  “不如你也来北京?我租了个房子,你可以先住我这。”

  “好啊。”他想都没想。

  我真的以为他即将到来了,于是又启动了提前规划的qiáng迫性习惯。每天结束奔走后回到家,有意无意地,就开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开间,试图腾出两个人各自的区域。到家具店买了一块chuáng垫,到二手市场买了个书架,中间放满书,隔在我的chuáng和准备给他的chuáng垫中间。我还把吃饭的小餐桌往自己的空间里挪,准备了把椅子,想着他可以偶尔坐在这里弹弹吉他。

  但厚朴迟迟没有来。我打过去的电话,他也不接。

  我只好向其他同学打听。他们告诉我,厚朴的生活过得一团乱:厚朴又和人打架了,厚朴又谈了好几个女朋友,厚朴又和老师呛起来了,他似乎还不甘愿于此前自己的滑落,试图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赢得存在感,而厚朴,果然又成为学校的偶像了……然后,厚朴在毕业前半年,被学校勒令休学。

  最后这个消息是王子怡和我说的。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我,主要的本意是打听在北京的生活——她也想到北京来,可能是要读语言学校准备出国,也可能是不顾一切想来北漂,“一切让我父母自己看着办”。

  短信的最后,她似乎不经意地说:“厚朴被学校勒令退学了。你能想象到吗?他竟然偷偷来找我,让我父亲帮忙和学校沟通。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实他只是装出了个样子欺骗自己和别人,我真的厌恶这种假惺惺的人。”

  “他不是假装,他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身上的各种渴求,只是找不到和他热爱的这个世界相处的办法。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冲突却又浑然一体的想法,他只是幼稚,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打好的这条短信我最终没发出去,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向她解释什么。因为,她也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在北京杂志社的实习还算顺利。为了争取能留下正式工作的机会,也为了节省路费,我主动请缨,chūn节留守社里,不回老家。

  独自一人在老家过年的母亲显然不理解这样的决定,电话里横七竖八地唠叨着。等糊里糊涂地挂完电话,就已经要跨年了。

  我准备关机,煮碗泡面加两个蛋,就当自己过了这个年。

  电话却突然响了。

  是厚朴。

  “抱歉啊,那段时间没接你电话。”这是厚朴接通电话后的第一句话。

  “你后来怎么没来北京?”

  “我没钱,不像你那样会规划着赚钱,你知道我野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和我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被劝退离校时,整个学校围观着送别的场景。“我把行李拖着,拖到校门外,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我坐在校门口开了个小型个人演唱会。整个学校掌声雷动,可惜你不在现场。”

  说完这个故事厚朴像是突然累了一样,一下子泄了一口气:“和你说个事,你别告诉别人。”

  “怎么了?”

  “我觉得我生病了,脑子里一直有种声音,哐当哐当的,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到处撞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的,是从离开学校开始。离开学校后,我试着到酒吧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打鼓了,就来来回回住在几个朋友家里,蹭口饭吃。”

  我一下子确定了,厚朴在那段时间过的是如何的生活:因为外部的挫折,他越来越投入对梦想的想象,也因此,越来越失去和实际的现实相处的能力。

  “你不能这样的,要不我让谁帮忙去和学校说说话,看能不能回学校把书读完,这段时间你也学我攒点钱,来北京。”我以为,我在试图让他的生活回到正轨。

  厚朴突然怒了:“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像大一那样去工地抡石头啊?我不可能那样去做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把我当失败者,因为我活得比他们都开阔。我们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装听不懂我的话,你能不能出钱让我来北京看病,你愿不愿意帮我?”

  我试图解释:“厚朴,正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才这样对你说,这一趟来北京的钱不是问题,问题是……”

  话没说完,他电话就挂了。

  我再打过去,就直接关机了。

  我说不上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自己没有能力让厚朴明白过来他的处境。

  我一直在想象厚朴的生活,他已经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样的心理预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离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筑素材就是一个个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显然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失败者这个身份似乎即将被安置到他头上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他能想象到的瑰丽生活去与现实抗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紧张、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质疑和暗示。

  或许厚朴在那之前不接我电话的原因还在于,他敏感地觉得,现在的我,是映照他失败的最好对比。

  同学们都不知道厚朴的确切消息,只是断断续续告诉我,他偶尔突然偷溜回学校,抨击一下学校和大部分人的庸碌,调戏下小学妹,拉大家喝几瓶啤酒,就又再消失。有人在某个酒吧看到过他,也有人看到过他在马路边弹吉他,想获得些资助。

  我从辅导员那里要到厚朴父亲的电话,希望他能向厚朴分析清楚这世界的真实逻辑。然而那位厚朴一直念叨的乡村英语老师,讲话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腔调,像老外在说中文一样。他告诉我:“没事,就让他闯闯,失败了,也当作是让他发泄发泄,他得把内心的欲望抒发完成啊,要不这一生就làng费了。”

  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厚朴有着那么着急、仓促,同时qiáng烈而又真挚地拥抱世界的想象——这样的父亲帮不了厚朴。

  实在没有办法,我最终试图找王子怡帮忙。她淡淡地说:“哦,厚朴,好几个晚上拖着把吉他在我家小区里半夜唱歌,发酒疯说他如何爱我,被我父亲叫警察把他带走了。他真是个——”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想听到那个词语,在她还没说出口前,赶紧挂了电话。

  对厚朴的担心,很快被每天日常琐碎的各种滋味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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