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成了会成什么样子呢?这我有点说不上来。我虽然上下古今乱谈,但究竟没学过算卦,现在不能预言。无已,我们就先谈从外国买来的飞机吧!
飞机买来的时候,大概还是新的。于是就有人来驾驶,天天在天空里飞。我们的驾驶员并不笨,也能像西洋人一样耍出许多花样,或者还更多。当飞机落到地上,他们从里面走下来的时候,样子异常地神气。穿了全副的美式配备,臂上挂了如花的少女,高视阔步,昂然走在街上。虽然他们现在是在地面上,但看神气却仍然仿佛从天空里往下看一样,这些凡人们在他们眼里都只像蚂蚁一般大小。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就这样,一天天地下去。他们愈来愈神气,飞机也愈来愈旧。间或这里掉了一个螺旋,那里缺了点什么,或者什么地方应该擦一点油了,普通大众是不会发现的;因为飞机买来是在天空里飞的,既然落到地上,管它gān什么?而且我们的驾驶员们还有别的心事,每天看报纸,先要看huáng金的涨落,上海比北平究竟差多少,值不值一带,这些都需要很多的jīng神。即便碰巧发现了飞机有点小毛病,觉得也没有什么严重,掉了个小螺旋有什么关系呢?模模糊糊对付着能飞就行了。像西洋人那样在飞机起飞前严密的检查更没有必要了。于是照常驾驶,飞机也就照常飞。然而说不定哪一天这飞机忽然“失事”了。于是报纸用大字登出来,这里打电报,那里做报告,连“最高当局”也“震怒”了,当然又下了“手令”。一时真像煞有介事。但过了不久,除了受难者的家属以外,人们对这事情都渐渐淡漠下来。报纸上也就再没有下文。当然更不会有人追问。反正自己没有被难,管这些闲事gān什么?不久这件事就被埋在遗忘里。于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又有新买来的飞机在天空里飞。
从飞机我想到钟表。时间本来是很神秘的东西,是连绵不断的,钟表就是用来把时间分割开来的。这当然是一个很笨的无可奈何的办法,一定要有一个先决的条件,就是分割应该统一。一个地方或一个城市的时间无论如何应该一致。倘若你的表是五点,我的是十点,另外一个第三者的是十二点,那么钟表还有什么意义呢?
钟表是欧洲人发明的,关于时间统一这一点他们总算做到了。有些需要jīng确时间的地方甚至一分一秒都不差。但自从明末天主教士把钟表带到中国来以后,钟表大概也震惊于我们jīng神文化的伟大,把在欧洲时的作风渐渐改变了。满清皇宫里和贵族家里的钟表,譬如说贾府上的,改变到什么程度,因为我究竟不是历史家,有点考据不上来。没有办法,只好举眼前的例子。北平一个学校里当然有很多的钟,几乎每间办公室里都有。数目虽然多,但没有两个钟的时间是一样的。工友拿来当作标准摇铃的一个钟,也许有点年高德劭了,每天总慢走五分钟。三天以后就会慢到一刻钟。然而这就是这一院的标准时间。有人告诉工友,工友说他知道。问他为什么不拨正了,他说,只差一刻钟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上课时间总会是五十分钟的。
同时另外一个离这里不远的院里的钟,大概走得比较对一点。结果是两院摇铃的时间相差一刻钟,这里还没下课,那里已经上课了。在两院都有课的同学就真有点“伤脑筋”了。一天我看到一位德国先生用了跑百米的姿势冲进学校里来,头上满是汗。到了,他才知道,原来学校里连预备铃还没有摇。另一天,我下了课去赶汽车。计算时间可以赶得上,但汽车却早已开走了。在北平这古城里,像这样的钟还多得很。大马路旁的所谓标准钟,银行大楼上的大钟,样子都很堂皇神气,但倘若仔细观察就都有问题。有的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gān脆不走。有的性急,总是走在时间前面,让时间在后面拼命追。有的性慢,反正据哲学家说,时间是永恒的,马路上又终天有热闹可看,有美国吉普车撞三轮,有军人打汽车售票生,慢慢地走着瞧吧!慌什么呢?于是这些堂皇的钟就各自为政起来。
倘若gān脆不走,我不反对。因为从不知多久以来,钟表对许多人们就只是一件装饰品,像钻石戒指什么的,虽然他们原来不是用来做装饰品的。这次大战的时候,德国人有几年没有看到咖啡,一个杂志就提议把咖啡豆镶在白金戒指上代替钻石。咖啡豆都有当装饰品的资格,何况钟表呢?欧洲的,恐怕我们中国的也一样,贵夫人赴夜会的时候,穿了晚礼服,脖子上挂了真的或假的珠子,手腕上带了金表,珠光宝气,炫人眼睛。但一说到时间,就回头问自己的丈夫。原来她们的表从买来后就没有走过。所以有一个时期我想提议:以后替太太们制手表,里面不必用机器,只用一块金子,做成表形,用笔画上钟点就行了。倘若这位太太喜欢八点钟,就画上八点;倘若她喜欢九点钟,就画上九点;依此类推,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只是一个样,这多有意思?还可以从她们喜欢的钟点上替她们起诨名,譬如八点太太、九点太太,等等。心理学家可以从这里推测这些太太们的个性。
象征派诗人也可以从这些钟点上幻想出这些太太们的灵魂是红的,或是绿的,岂不很热闹有趣?反正人们都知道太太们的金表多半是不走的,不会误事。
但我们的钟表却偏不这样简单,它们也走也不走。我们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不走;哪一只走,哪一只不走。在钟表没有输入以前,我们中国人大概是颇快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多么简单明白?太阳反正不会罢工,而且有目共睹。当时虽然也有什么漏,但也只是贵族人家的玩意儿,与一般平民无gān。“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不是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向往这境界么?但钟表却偏要挤进来。据一位哲学家说,我们中国的思想是有“完整性”的,用我的话说,就是混沌一团。可惜自从钟表挤进来以后,这“完整性”有点难于保持了。这真是大可哀的事情。
另外一件大可哀的事情就是抽水马桶的输入。以前我在北平读书的时候,常听到刚回国的留学生们的伟论,读到他们的文章。既然镀过金了,再看到我们这古老的国家,就难免有许多感慨。但第一件让他们不满意的却是在中国有很多地方没有抽水马桶。这当然有很充足的理由。谁不知道坐抽水马桶的gān净方便呢?但也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用过后一定要拉一拉链子,或按一按钮子,让水流下来,把马桶冲洗gān净,不要让后来的人掩鼻而过之。这件事看来虽简单,但却复杂。连认为中国没有抽水马桶就是野蛮的象征的留学生们,当他们还没回国的时候,就常常因为用过马桶后不放水冲洗因而被外国房东赶出来。他们回国后怎么样呢?这我有点说不上来。反正在我们中国,只要有抽水马桶的地方——我先声明,这种地方恐怕只有上等人才能住——就难免有上面说的那种现象。从前一位厕所诗人有两句名句:“板斜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这多么有诗意?拉链子,按钮子,抽水,真未免有点太“散文的”了。虽然有点气味,但“入鲍鱼之肆”,久了也就嗅不到了。我想恐怕只有这样有诗意的地方才是我们中国人安身立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