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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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在所有的并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见。除了鲁迅先生外,就是从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马上就能辨认出来,决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个破落的小官僚家庭,年轻时当过兵,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他完全是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而大白于天下。  就在这一次吃饭时,有一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要解开一个用麻绳捆得紧紧的什么东西,只需用剪子或小刀轻轻地一剪一割,就能弄开。然后从文先生却抢了过去,硬是用牙把麻绳咬断。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有点粗劲,有点蛮劲,有点野蛮,有点土劲,并不高雅,并不美丽。然而,它却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个性。在达官贵人、高等华人眼中,这简直非常可笑,非常可鄙。可是,我欣赏的却正是这一种劲头。我自己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土包子”,虽然同那一些只会吃西餐、穿西装、半句洋话也不会讲偏又自认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来,我并不觉得低他们一等。  平心而论,乔木虽然表现上很严厉,不苟言笑,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感情异常丰富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风波,他不能无所感受,但是他对我半点也没有流露过。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说了也是白说。在他生前,大陆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称为“左后”。我觉得,乔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种有意害人的人呢?  在西谛先生身上,看不到半点教授架子。他也没有一点论资排辈的恶习。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比我们长一辈,他完全可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他有时候像一个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说话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说了出来,既不装腔作势,也不以势吓人。他从来不想教训人,任何时候都是亲切和蔼的。当时流行在社会上的那种帮派习气,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认为有一技之长的,不管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他都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在背后经常说他是一个宋江式的人物。  胡适从来就不是国民党员,他对国民党并非一味地顺从。他服膺的是美国的实验主义,他崇拜的是美国的所谓民主制度。只要不符合这两个尺度,他就挑点小毛病,闹着独立性。对国民党也不例外。  什么叫“小骂大帮忙”呢?理论家们说,胡适同国民党蒋介石闹这样的“小骂”,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这种保护色是有欺骗性的,是用来迷惑人民的。到了要害时刻,他又出来为国民党讲话。于是人民都相信了他的话,天下翕然从之,国民党就“万寿无疆”了。这样的“理论”未免低估了中国老百姓的觉悟水平。难道我们的老百姓真正这样糊涂、这样低能吗?  我看胡适是一个异常聪明的糊涂人。  我认为胡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他反对共产主义,但是拿他那一把美国尺子来衡量,他也不见得赞成国民党。在政治上,他有时候想下水,但又怕湿了衣裳。他一生就是在这种矛盾中度过的。  适之先生以青年bào得大名,誉满士林。我觉得,他一生处在一个矛盾中,一个怪圈中;一方面是学术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偬奔波,作为一个“过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身陷怪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认为,这个怪圈确实存在,而且十分严重,那么,我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呢?我觉得,不管适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究竟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书呆子。  到了1954年从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起,批判之火终于烧到了适之先生身上。这是一场缺席批判,适之远在重洋之外,坐山观虎斗。即使被斗的是他自己,反正伤不了他一根毫毛,他乐得怡然观战。他名字仿佛已经成了一稻草人。浑身是箭,一个不折不扣的“箭垛”,大陆上众家豪杰,个个义形于色,争先恐后,万箭齐发,适之先生兀自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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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课堂上叶公超先生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而朗诵之,有时闭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于诗词的境界中,遗世而独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已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昔者晋人见好山水,便连声唤:“奈何!奈何!”仔细想来,这是最好的赞美方式。因为,一落言筌,便失本意,反不如说上几句“奈何!”更具有启发意义。平伯先生的“就是好!”可以与此等量齐观。  公超先生教学法非常奇异。他几乎从不讲解,一上堂,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声一喊:“stop!”问大家有问题没有。没人回答,就让学生依次朗读下去,一直到下课。学生摸出了这个规律,谁愿意朗读,就坐在前排,否则往后坐。有人偶然提一个问题,他断喝一声:“查字典去!”这一声狮子吼有大威力,从此天下太平,宇域宁静,相安无事,转瞬过了一年。  一个学者的为人和为学两者之间有矛盾。有的人为学能实事求是,朴实无华,而为人则奇诡难测,像神龙一般,令人见首不见尾。另外一些人则正相反,为学奇诡难测,而为人则淳朴坦dàng。我觉得,在了一先生身上,为人与为学则是完全统一的。他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  我认为,在冯至身上,作为学者和作为诗人是密不可分的。过去和现在都有专门的诗人和专门的学者,身兼二者又达到相当高的水平的人,却并不多见。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学者,他仍然饱含诗人气质。  冯至先生以诗人研究诗人,研究仿佛就成了创作,他深入研究对象的灵魂,他能看到或本能地领悟到其他学者们看不到更领悟不到的东西,而又能以生花妙笔著成文章,同那些枯涩僵硬的高头讲章迥异其趣,学术论著本身就仿佛成了文学创作,诗意弥漫,笔端常带感情。读这样的学术论著,同读文学作品一样,简直是一种美的享受。  我确实认为,冯至先生是人文难分。他为人一向淳朴、正直、坦dàng、忠实,待人以诚,心口如一。我简直无法想象会有谎言从他嘴里流了出来。他说话从不有恃无恐大,也不花哨;即之也温,总给人以实事求是的印象,而且几十年如一日,真可谓始终如一了。  他虽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我顿感,毕生知己又弱一个。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泉涌,我预备放声大哭。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季伯伯!你不要难过!”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压了下去。脸上还装出笑脸,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为了冯至先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成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张岱年先生奖掖后学,爱护学生,极有正义感,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又绝不装腔作势,总是平等对人。这样多的优秀品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唯学是务在当今士林中,真堪为楷模了。  假如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我们相jiāo七十余年,生不能视其疾,死不能临其丧,我的心能得安宁吗?呜呼!长才未展,命途多舛;未臻耄耋,遽归道山。我还没有能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水平。我年纪越老,长之入梦的次数越多。我已年届九旬,他还能入梦多少次啊!悲哉!  (周)一良出自名门世家,家学渊源,年幼时读书条件好到无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对中国古典文献,非凡是史籍,都有很好的造诣。他曾赴日本和美国留学,熟练把握英日两国语言,兼又天资聪颖,个人勤奋,最终成为一代学人,良有以也。中年后他专治魏晋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献,佛教研究,多所创获,巍然大师,国内无出其右者。至于他的学术风格,我可以引用汤用彤先生两句话。有一天,汤先生对我说:“周一良的文章,有点像陈寅恪先生。”可见锡予先生对他评价之高。在那一段非常时期,他曾同人合编过一部《世界通史》。这恐怕是一部“应制”之余,并非他之所长。但是统观全书,并不落俗人窠臼,也可见他史学功底之深厚。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长才未展,他留下的几部专著,决不能说已尽其所长,我只能引用唐人诗句“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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