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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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绝大多数中老年知识分子和教师一样,怀着绝对虔诚的心情,向住光明,向往进步。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大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之感,有点忘乎所以了。我从一个最初喊什么人万岁都有点忸怩的低级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飞驰前进;再加上天纵睿智,虔诚无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运动中。常言道:“众生拾柴火焰高。”大家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觉自愿,绝无半点勉qiáng,对自己则认真进行思想改造。  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每一人都有一个在运动中的地位问题。粗略地说,地位可以分为两大类:整人者与被整者。细分起来,那就复杂得多了。而且这个地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运动的进展,队伍不断地分化,重新组合。整人者可以变为被整者,而被整者也可以变为整人者。  我的地位长期悬在空中,心里老是嘀嘀咕咕,坐卧不宁。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还没有被划归敌我矛盾。有这一点,我就放心了。我仍然是“人民”,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我于是打着人民的招牌,逍遥起来了。要知道,在当时,在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之间,在人民与所谓“反革命分子”之间,横着一条其宽无比其深无比的鸿沟。假如处在鸿沟这一边,在人民的这一边,许多事情都很好办,即使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这都算是一时不小心所犯的错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假如被划到对岸去,成为敌人,那就会有无限的麻烦,即使夹起尾巴,处处谨小慎微,决不敢乱说乱动;可是一时不慎,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比如把“资本主义”说成“社会主义”或者倒转过来,那就必然被上纲到反革命的高度,成为现行反革命,遭到批斗。但是划分敌我,划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个权力把握在谁手里呢?我真有点说不清楚。我的脑筋很简单,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暂处在鸿沟的这一岸,但是却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能跌落下去,跌落到鸿沟的对岸,那就等于跌落到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些自命为出身好的教员和学生,果断贯彻“阶级路线”,组成了造反派,在自己胳膊上缠上一块红布,这就算是革命者的标志。所谓出身好,指的是贫下中农、革命烈属、革命gān部、工人。这些人根子正,一身红,领导革命,义不容辞。再一部分人就是在社教活动中反对过陆平的人。他们觉悟高,现在来领导革命,也是顺理成章。我记得,戴红臂章的人似乎只限于第一种人。臂章一戴,浑身红透,脸上更是红光满面,走起路来,高视阔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这一次选举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风bào过后举行的。很多以前有选举权的“人民”,现在成了走资派,相应被挤出“人民”的范围,丢掉了选票。我幸而还留在人民内部,从而保住了选举权。当我在红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三个字简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来一样。当年在帝王时代“金榜题名”时的快乐,恐怕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来之不易啊!投票的那一天,我换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红红的选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是欢喜欲狂了。    现在人们有时候骂人为“畜生”,我觉得这是对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为它饿。它不会说谎,不会耍刁,决不会先讲上一大篇必须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然后才张嘴吃人。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们都知道,当年打派仗的时候,所有的学校、机关、工厂、企业甚至某一些部队,都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独左”、“唯我独尊”。现在看起来两派都搞打、砸、抢,甚至杀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 谁也不比谁qiáng。现在再来讨论或者辩论谁是谁非,实在毫无意义。可是在当时,有一种叫做“派性”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既无根据,又无理由,却yīn狠、毒辣,一点理性也没有。谁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一个原来是亲爱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假如不幸而分属两派,则夫妇离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阋于墙”,天天在家里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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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人类有历史以来,共形成了四个文化体系:一、中国文化;二、印度文化;三、从古代希伯来起经过古代埃及、巴比伦以至伊斯兰阿拉伯文化的闪族文化;四、肇端于古代希腊、罗马的西方文化。这四个文化体系又可以划分为两大文化体系: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前三者属于东方文化,第四个属于西方文化。两大文化体系的关系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东方的思维模式是综合的,西方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勉qiáng打一个比方,我们可以说,西方是“一分为二”,而东方则是“合二而一”。再用一个更通俗的说法来表达一下,西方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东方则是“头痛医脚,脚痛医头”,“即见树木,又见森林”。说得再抽象一点: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特点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而西方分析思维模式则正相反。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在西方文化主宰下,生态平衡遭到破坏,酸雨到处横行,淡水资源匮乏,大气受到污染,臭氧层遭到破坏,海、洋、湖、河、江遭到污染,一些生物灭种,新的疾病冒出等等,威胁着人类的未来发展,甚至人类的生存。这些灾难假如不能克制,则用不到一百年,人类势将无法生存下去。这些弊害目前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我们眼前,哪一个人敢说这是危言耸听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铲除或消灭西方文化。不是的,完全不是的。那样做,是绝对愚蠢的,完全做不到的。西方文化迄今所获得的光辉成就,决不能抹煞。我的意思是,在西方文化已经达到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把人类文化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既然能搞“西化”,为什么就不能搞“东化”呢?  我的基本观点是:第一,汉语语法的研究必须改弦更张。第二,《中国通史》必须重写。第三,《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第四,中国文艺理论必须使用中国国有的术语,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定方法,这样才能在国际学坛上发出声音。第五,中国美学研究必须根本“转型”。第六,我认为,西方的基本思维模式是分析的,而中国或其他东方国家的则是综合的。第七,西方处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征服”手段是错误的;中国的“天人合一”的观点是正确的。第八,西方的科学技术,在为世界人民谋福利的同时,产生了众多弊端甚至灾难。现在如仍不悬崖勒马,则人类生存的前途必受到威胁。第九,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侈谈东西方文化,已经颇有些年头了,这违反我的天性,已如上述。但是既然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我还要走下去的。非凡是对东西文化之差异处,我仿佛害了“差异狂”,越看越多。没有办法,事实告诉我是这样,我只有这样相信,我这个“半瓶醋”晃dàng了这样许多年,醋是否减少了一点,或者增加了一点呢?我看不出。我只是相信,假如醋增加到装满了瓶子,那就没有晃dàng的余地,想晃dàng也不会出声。反之,假如醋减少到了一滴不剩,那么,瓶子里只剩下了空气,同样是不能出声。我看而且也希望,我这个“半瓶醋”,永远保留半瓶,给永远晃dàng下去提供条件和基础。  我的总印象(只能算是印象)是:近代美学在中国是一个“舶来品”,中国近现代的美学家过多地倚靠、信任、追随西方美学家,亦步亦趋,甚至拾人慧牙。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同西方人不完全一样。作为一个中国美学家,首先应该研究中国的美,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西方的美重点在眼睛和耳朵,他们美学家研究的对象重点是音乐、绘画、雕塑等等。中国的美则涉及眼、耳、鼻、舌、身等五官。  “美”这个字,根据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汉英词典》,英文是beautiful, pretty, good, very satisfactory, be pleased with mersely。其中最重要的是前二者,都与眼睛有关。因为中国有“美酒”、“美食”、“美餐”等等一系列与舌头有关的说法,不得不加上good一个解释。“美酒”只能译为good wine,“美食”、“美餐”只能译为good food或tastyfood 和table delica-cies,决不能译为beautiful food。这只是一个极其简单明了的例子,其他的例子还有不少。总之,中国人的与西方人的“美”不完全相同。中国的美学家研究美学,决不应忘记了自己。换言之,中国美学家不应当囿于眼睛和耳朵,而应当延伸到五官,其中最主要的是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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