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十五题_季羡林【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沙门思想体系完全有另外一套内容。沙门运动是一种遁世的苦行的运动,是现实主义的、多元论的、无神论的,反对种姓制度。苦行的概念不是从西方婆罗门那里传来的,而是受了东方原已存在的苦行部派的影响。否定自我,主张非bào力(ahi

  瘙堿s),相信轮回业报,也可以说是沙门体系的特点。

  从上面简短的介绍中也可以看出,这两个思想体系,尽管有时难免有一些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从本质上来看,是根本对立的。

  42沙门思想体系内部的情况

  沙门体系内部派系纷杂,派系之间有其共性,又各有特性。如果以佛教为一个方面的话,它的对立面可以以外道六师为代表,其中包括耆那教。从佛经来看,释迦牟尼派主要攻击对象就是外道六师,攻击的言论到处可见。佛教简直视六师为眼中钉。从心理学上来看,其中奥妙并不难解释。同佛教争夺群众,争夺宗教利益和经济效益的不是婆罗门,而是身边的、卧榻之下的六师之流。

  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尽管佛教与外道六师之间有时也难免有一点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从本质上来看,是根本对立的。

  讲完了两个根本对立之后,我在这里介绍一下吕澂先生对当时印度思想界的看法:

  当时学说有两个系统:一是婆罗门思想,认为宇宙是一个根本“因”转变而来,即所谓因中有果说。用以指导实践,即以修定为主。通过修定法去认识了那个根本因,便可达到解脱境界。二是非婆罗门思想,认为事物是多因积累而成,即所谓因中无果说。这一学说用以指导实践,形成了两派,一派走苦行道路,一派则寻求快乐。释迦对以上两大系统的思想都不相信,另立缘起论,认为诸法是互相依赖,互为条件的,既非一因生多果,也非多因生一果,而是互为因果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页……

  这个解释言简意赅,值得参考。但认为释迦独立于两大体系之外,恐不妥。

  43佛教内部的情况

  佛教内部也有一个根本对立,就是释迦牟尼与提婆达多的矛盾与斗争。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必须做一些细致的分析。

  a.提婆达多五法的分析

  提婆达多的五法我在上面第二章中已经介绍过了。从那个介绍中也可以看出,五法的内容并不十分明确《十诵律》卷三十六说法又稍有不同:“尽形寿受著衲衣,尽形寿受乞食法,尽形寿受一食法,尽形寿受露地坐法,尽形寿受断肉法。”(23,259a);参阅23,264c;265a等等。《五分律》卷二十五说:“一不食盐,二不食苏rǔ,三不食鱼肉,若食善法不生,四乞食,若受他请,善法不生,五chūn夏八月日露坐,冬四月日住于草庵,若受人屋舍,善法不生。”(22,164a~b)《四分律》卷四说:“尽形寿乞食,尽形寿着粪扫衣,尽形寿露坐,尽形寿不食苏盐,尽形寿不食鱼及肉。”(22,594b)。参阅巴利文CullavaggaⅦ3.14……我在这里不想做烦琐的考证,因为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我只想从中提出两个问题来谈一谈:一个是苦行,一个是不食肉。这两者都属于律的范围,整个五法也都一样。五法中没有明确规定苦行,但其内涵jīng神是苦行的,比如在树下坐,终生乞食,着粪扫衣等都表明苦行的jīng神,连不吃肉也是如此。苦行和不食肉都是印度宗教史上的重大问题。婆罗门思想体系和沙门思想体系的根本对立也表现在这两个问题上。苦行在当时的印度东方是一种流行的方式。释迦牟尼出家以后,也曾一度想通过苦行而达到解脱。经过自己的实践,证明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此路是不通的。于是毅然改弦更张,放弃了那种野蛮残酷折磨身体的苦行,走了另外一条路,最终自己承认成了佛。我在前面已经说到,提婆达多是处心积虑同释迦牟尼“对着gān”的,五法亦然。释迦牟尼放弃了那种苦行,提婆达多就换了一种方式仍然坚持苦行的jīng神。你吃盐,我偏不吃;你吃rǔ酪,我偏不吃;你吃肉,我偏不吃。吃肉问题是一个异常复杂的问题。大家知道,雅利安人最初是游牧民族,以吃肉为生。到了比较晚的时候,环境改变了,宗教概念也随之而改变,逐渐产生了不食肉的想法和做法。在东方沙门思想垄断的地方,不食肉之风比西方更为浓烈。专就佛教而言,最初佛祖并不绝对禁和尚吃肉,众多的律可以为证。释迦牟尼本人很可能是在吃猪肉以后患病涅槃的。佛徒吃素的办法是后来兴起来的。即使到了后来,甚至在今天,国家民族不同,佛徒的不食肉的规定也不相同。有的允许吃肉。中国境内也是这样。这些有一部分是由生活环境所决定的。生活环境不同,就很难“一刀切”。

  第四题 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 我的看法:几点结论(2)

  荷兰学者克恩讨论过吃肉问题HeinrichKern,DerBuddhismusundseineGeschichteinIndien,übes.vonHermannJacobi,2Bde.Leipzig,OttoSchulze,1882,1884,Ⅱ.Bd.s.73ff。,我在这里简略地介绍一下他的看法。他认为,雅利安人最初是吃肉的,后来逐渐形成了一种想法:不吃肉是有功德的(verdienstlich)(这种解释没有搔着痒处——羡林)。佛允许和尚吃鱼肉,但是条件却令人费解(unverstndlich),条件中没有包含着生病。婆罗门允许吃鱼肉,苦行者不允许。他在这里引用了一些法论的说法HeinrichKern,DerBuddhismusundseineGeschichteinIndien,übes.vonHermannJacobi,2Bde.Leipzig,OttoSchulze,1882,1884,p.74注……波罗提木叉(Pratimoks-a)禁止吃肉和蜜,说明这些律条制订时,苦行者们不愿脱离时尚,愿意被人们视作高贵者(rya)。吃肉和蜜容易惹起人们的讥讽和闲言闲语。不吃牛奶,说明释迦族子比婆罗门苦行者还要严厉。印度人自己承认,少吃或不吃肉类食物的习惯是在佛涅槃以后才兴起来的。在古代诗歌和法论中,可以找到很多圣人们的故事,说明他们是吃肉的,甚至亲手杀牲。吠陀时期,杀牲祭祀,习以为常,当然更谈不到什么禁食肉类。克恩对吃肉问题的意见大体上就是这样。

  吃肉问题是很复杂的,我不再详细讨论。我只想再指出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佛典中频繁谈到“六群比丘”吃美食,受到白衣非教徒的讥讽。佛祖因而制订律条,禁比丘食美食。有的佛典还规定了吃肉的条件。我举一个例子。《摩诃僧祗律》卷三十一、三十二就规定了不能吃人肉、狗肉、马肉、象肉、龙肉等等一系列的肉。最有趣的是规定:“若言已为阿阇梨杀者不应食。若言:‘尊者!我为祠天,故杀。’食不尽,与,得食。”(22,486a)总之,自杀不能吃,教(别人)杀不能吃,为杀(“为杀者为比丘杀”)不能吃。换句话说,倘非这三杀,和尚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大吃其肉了。我觉得,其中的心理活动是非常有趣的,非常值得研究的。中国古有“君子远庖厨”的明训。据克恩说,缅甸僧侣吃肉,罪孽不在食者,而在杀者。中国古代有“肉食者”这样一个名词,指的是吃肉的“上等人”,也就是“君子”,这些人只吃不杀,享受了美味,又没有宗教上或者道义上的责任。多么圆通灵活!看来如来佛也得归入这一类之中。在另一方面,提婆达多却果断明确地规定“尽形寿断肉”,不但断肉,连苏rǔ都不吃。这是他与释迦牟尼根本对立最突出的表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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