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鹏对眼前的女孩儿越来越好奇:“我发现你懂得真多。”
盼盼说:“我十六岁来这里学画唐卡。过去传男不传女,现在男女都能学。到现在,八年了。”
唐鹏问道:“现在还画吗?”
盼盼嘴里还有一大块羊肉,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跟了张总之后,就很少画了。”
他脑海里出现她被张总压在身下的场面,胸中涌起一股酸意,说:“还是应该坚持画下去。我原来有过一个女朋友,也很有天赋。我一直鼓励她要坚持画下去,现在竟然成了著名女画家。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他向前倾着身子,大声说道,苦口婆心得像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
盼盼笑道:“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画师的眼睛?”
他说:“嗳,亮得吓人。”
盼盼说:“像冬天的星星一样。可你知道吗,他们眼睛费得厉害,经常很年轻就瞎了。太苦了,那时候每天画十一个小时,我可不想瞎。”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粉色的舌尖一闪而过。
他凝视着她的眼球,发现清澈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原来白天并不是天空倒映在她的眼里,而是她的眼里有天空。
唐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说:“你们确实更能吃苦。”
盼盼嗔道:“你别老说你们、我们的,我也是你们,我妈妈是藏人,爸爸是汉人。我是甘孜州丹巴县的。”
唐鹏说:“哦,美人谷。”
盼盼说:“我讨厌你们这样叫。”她一下子沉下脸,眼圈旁边小小的细纹连同光芒一起消失了。
唐鹏莫名想到白天车窗外看到的标语,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道:“现在你倒分起‘你们’和‘我们’了。”
太阳下山了,坐在二楼的窗边看得很清楚。云在太阳余晖中翻滚,像是要把天吃掉一样,吃完了天把山也吃掉,直到天地都茫茫。街上店铺里挂的工艺品被风chuī出清脆的声音,像是怯懦的臣服,臣服于什么呢?也没有具体的对象,也许是有什么宏大的神灵将要从天而降。
磕长头的人还在磕长头,在史诗的太阳下,在史诗的雪山下。喇嘛的红袍被风掀起,像一团团火焰。诵经的人还在诵经,在夕阳笼罩的寺庙里,在白雪皑皑的无尽草原上,似呜咽,似恳求,恳求神灵回心转意,恳求它掩面不看自己的罪孽。于是,天终于黑了下来。
饭馆把灯打开,灯也不甚明亮,昏昏的,人像在帐篷里。唐鹏看着对面的盼盼用手抓着吃羊排,吃完之后还舔舔自己的手指。唐鹏想起自己吃肉时也总是这样,很贪婪的。
其实老沈是怀孕过一次的,因为不知情,在胎儿一个多月的时候吃过一次感冒药,孩子必须拿掉——这事后来他们都没提过。手术结束之后,他载着老沈从医院出来,忽然想吃肘子,拐到一个窄小的胡同里的小店,那里还维持着国营饭店的风格,收银员和服务员都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面色冰冷。
唐鹏点了一大盘肘子láng吞虎咽地吃。老沈脸色很差,一言不发,结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对他吼起来:“你láng心狗肺,你,你没有信仰!”
是这样吧,唐鹏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忽然觉得倦怠,想把自己从这个梦中唤醒,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穿着棉质睡裙散发着牛奶气味的老沈。盼盼打开一份地图,研究未来几天自驾的线路,他说:“别安排了,我想明天回去。”
第六章
唐鹏把自己放在浴缸里,小心翼翼地把腿架在浴缸沿上。
忘了关窗户,冷风不断灌入房间,浴缸里的水一会儿就有了凉意。可是他没有起身关窗户,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张纸,曾经写满清晰而刚正的文字,然后被泡在水中,现在字迹变得模糊,纸也快烂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铃响了。唐鹏穿上浴袍去开门,是盼盼站在门口。
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饭盒和两瓶红酒。盼盼抬头笑道:“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猜你还是不习惯。怕你晚上饿,明天又要赶飞机,给你买了些夜宵。”不知为何,她眼睛红红的。
盼盼从他撑开门的胳膊下溜进屋,麻利地在桌上布置出一桌饭菜,卤牛肉、西红柿jī蛋、紫菜汤和寿司,啤酒是美国的。她坐下,双手支着头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买成了八国联军。”
只有一把椅子,唐鹏只好把桌子搬到chuáng边,自己在chuáng上坐下,心不在焉地随便吃点儿。盼盼也沉默着,眼圈却越来越红,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走到他的两膝之间,垂下肩膀,掩着脸哭泣,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流出,滴在他的大腿上,滚烫。
唐鹏不知所措地抚摩着她的长发,长期的qiáng紫外线把她头发的外层烤得细而毛糙,就像是灯泡里极细的钨丝。“怎么了,怎么了?”他不断低声问。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她抽咽道。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唐鹏轻声说。他心里也燃烧着一根极细的钨丝,随时准备崩断。即使不为了治自己的腿,这沉闷压抑的酒店房间也需要一场热烈的偷情去拯救。
他顺着她的脊柱抚摩下去,手到的地方就喘息战栗起来,像开了一路的花。他眼里看到的是她,她像个走了很远的路的孩子。她眼里却空空的,看着什么想象中的东西。她把头埋在他的锁骨,仿佛那是全世界最舒服的枕头,嘴唇抵着他的脖子呼出热气,嗫嚅道:“张总生我气了……”
唐鹏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他的娼,良娼,依然是娼。张总得意的脸出现在脑海,唐鹏被一股qiáng烈的憎意驱使,猛然把她推开。
盼盼一下子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唐鹏说:“我不可能……你回去跟你们张总说,以后别这样搞了。”
盼盼站远了一点儿,甜润的奶香和温热一下子离得很远。浴室的玻璃窗发出哗哗的响声,起风了,气温降下来。唐鹏觉得自己这张纸又从水里打捞出来了,被风chuī着,字有些模糊了,可越来越清楚。
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哪怕不是张总,我也想。我爱你。”
唐鹏很想对她说:傻孩子。你说爱我,只是因为一时的安全感、照顾,以及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心发现,只是因为我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打你。你不懂爱是什么。
一进家门,老沈就掀开他的裤腿,看到还是一片血红,竟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带着笑意说:“穿着这样的裤子多难受啊,快去换身睡衣吧,我给你放卧室了。”
他在卧室刚脱下外裤,就听到老沈在客厅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心里一惊,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看。
是一幅唐卡,一定是盼盼趁他睡着的时候,塞到行李箱底部的。因为第二天早上,她并没有来送机。不过他也不确定,退房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抹荧光huáng从酒店大堂的大理石柱子后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