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能不能告诉保安,不要让这个人进学校?”朱晓光询问。老师忙不迭地答应。
朱晓光第二天就随着音乐老师去外地演出了,毕竟年轻,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掌声中。不只是掌声,还有演出的衣服,一套套从婚纱店里租来的礼服,雪纺、乔其纱,都是粉红和象牙白,一层层如奶油蛋糕一样把朱晓光淹没。
她告诉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临行前的这出闹剧。当沐浴在舞台灯光里,她就真的似乎全部忘记了。
一周之后演出结束,她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很难回到那个充斥着各种体味的教室,课桌横七竖八地摆着,每一张桌面上的书与试卷都堆得高高的。还有声音,年轻的身体在长时间的脑力劳动之后,肠胃蠕动发出的哀鸣。她偷偷撕开一袋零食,老鼠一样小声地咀嚼着膨化食品。她无法再适应那种肉体和心灵的双重饥饿。
打开家门,最先看到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张脸,一张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脸,一定是恐惧在她眼前搁置了某种视觉的屏障,让她看到的成年男子都戴上了那张脸的面具。
“这是你张叔。”母亲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的云上传来。原来他姓张。
真正的战栗,从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开始。她仔细搜索着“张叔”的脸,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自己第一次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张照片核对。就是他,“魅力无穷”。
母亲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种亢奋,是在女儿面前掩饰老来陷入恋爱的窘,也是在张叔——这个恋爱对象面前掩饰自己的本相,显示妩媚出色的一面。两边都要装,话就变得没完没了。
朱晓光从母亲混乱的làng漫叙述之中,大概厘清了他们认识的来龙去脉。某个傍晚,母亲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刚好碰到了姓张的。“你张叔刚好来找人。”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撒谎。姓张的带母亲去医院,没有伤到骨头,可也折腾到了晚上,母亲请姓张的吃了饭。“没想到你张叔也是一个人。”母亲说到这句时,飞快地含糊过去。
母亲太投入自己的叙述,也太紧张女儿与新男友的审视,此刻心里只想着自己,没有留意到朱晓光和姓张的之间古怪的气氛,姓张的一直低头不语,回避着晓光的眼神。
“你林阿姨不是去学过算命吗,她看了我俩的生辰八字,也说配,有缘,夫妻的缘分。因缘因缘,因在前,缘在后。之前那么多苦没白吃。”母亲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朱晓光盯住自己jiāo叉放在餐桌上的手,演出的红指甲还没有卸掉,鲜红得像要索了命一样刺眼。她用左手的指甲去抠右手的指甲油,指甲油凝结成了一张皮,在靠近肉的边缘卷起,就从那儿开始剥,剥不gān净,红色仍像血的斑点一样。
朱晓光发现,认真地盯着这块厘米见方的指甲,把指甲油抠gān净,仿佛成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事物和声音都会消失。她盯着自己的指甲,不敢眨眼,仿佛想通过这一刻专注地为生活挖出缝隙,进入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温暖、正常,一切都可以挽回。
第四章
凌晨两点,朱晓光依然醒着。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起chuáng帮母亲做婚礼前的准备了。据母亲说,她和她们的爸爸——旧爸爸没有办过婚礼,因此这回即便是二婚也要操办。母亲向全家宣布,自己要享受一个新娘的全部任性。
母亲的卧室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朱晓光知道只有母亲一人,却始终觉得能听到姓张的鼾声,一抽一放,发出一股细细的声音,如同从地底的幽冥之界传出。
她听到姐姐在上铺连续翻了几个身,用脚向上捅了捅姐姐的chuáng铺,问:“还没睡着?”她最终也没告诉姐姐,自己早于母亲认识这个新郎。
半晌,才传来姐姐闷闷的声音:“太久没睡这张chuáng了,怕压垮。”
这张高低chuáng,是朱晓光五岁的时候才搬进这个房间的,当时姐姐也才十二岁。朱晓光和姐姐同时想到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一下都有些黯然。
“谁叫你现在吃得这么胖。”朱晓光发出轻快的声音。
“没想到妈真的要结婚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什么团伙诈骗了。回来一看,还好,那个张叔看起来还怪老实。”
张叔名叫张大伟。朱晓光不语,有时,她也有种幻觉,觉得张大伟和母亲就是一对平常偶遇的中年男女。
“不过男女的事很难说,老实又有什么用,爸爸,我是说生咱俩的那个,不也很老实吗?”
闻言,朱晓光伸出双手去抚摩chuáng头的墙壁,手指蹭了一层白灰,母亲为了迎接喜事,将所有的墙壁又粉刷了一遍。五岁之前,她都在墙壁的另一头,母亲的卧室。母亲的chuáng很热闹,被子、chuáng单上都开着花,粉色的枕巾上还有金线绣的两朵大牡丹。
而爸爸,旧爸爸,则睡在一墙之隔的小房间,因为没有窗户而yīn黑,铁丝chuáng上chūn夏秋冬只有一chuáng薄被子,脏得都看不出颜色,chuáng边是一个他从邻居搬家丢掉的家具里捡来的chuáng头柜,桌脚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时候听到母女三人在墙壁另一头的玩笑话,发出闷闷的笑声,母亲就立刻垮了脸。
朱晓光从小对这种奇异的家庭关系觉得理所当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对母亲说:“别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睡。”
母亲脸色一沉,说:“你爸爸有病。”
晓光不明就里,可一下子也被母亲语气中的憎恶感染得严肃起来。她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后就没有工作,靠母亲在防疫站工作养着。
“真是苦了你妈哟。”亲戚们都这样说。
可到底是谁委屈了谁?朱晓光越是长大,就越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说。
爸爸原来还和她们一道吃饭;后来,就等她们吃过之后,自己一人吃,用单独的碗筷;再后来,爸爸就缩在自己房间里单开伙,他到底吃了什么,甚至到底吃了没有,就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股馊饭的味道。”每次经过爸爸的房门口,姐姐都用力地闻一下,这样说道。在对待爸爸的态度上,姐姐是和母亲一道的,拿他当一个笑话,当作自己所有不快乐的根源。晓光年纪小,觉得总是蜷缩着的父亲像一只受伤的饥饿的shòu,她对他同情多过畏惧。
有一天吃早饭,爸爸忽然出现,jīng神很好,惨huáng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他从他的chuáng下拖出整整两大纸箱的饮料来,是那个环境里很奢侈的饮料。母亲很惊喜,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甚至用胳膊肘亲热地撞了撞爸爸,问:“什么时候买的?”
爸爸不说话,只是笑,带着三分骄傲拿出两瓶递给姐妹俩。姐姐冷嗤一声,扭头就走到门口去穿鞋,晓光高高兴兴地拿了一瓶。
到了幼儿园,自然要向所有人炫耀:“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万万瓶‘娃哈哈’,一辈子都喝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