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查不出来病因,叶莺无计可施,那时父亲已经下不了chuáng,听人说山里有个半瞎的老太太很灵,便去找。她拿了一件父亲贴身穿的背心,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叶莺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半旧的背心。老太太闻了一闻,朝天望,半闭的眼皮下只有凸起的眼白在滚动,过了好半天,老太太问,你父亲脖子上是不是长了个东西?
叶莺惊叫了一声,老太太继续说那是来索命的小鬼。索的是父亲的父亲——叶莺祖父的命——那个她只在旧照片上见过的英武清秀的男子。祖父年轻时打过仗,用大刀砍掉过三个壮年男子的头。命是替他们索的,祖父死得早而安详,要用父亲的命去抵。
问老太太怎么破,她又仰起头,那球状的眼白滚动得更快了:“能熬过五十岁生日就没事。”
叶莺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下山的时候天光还很亮。落叶覆盖在cháo湿的地面上静静腐烂,漫山遍野都是层层叠叠的暖色,从上往下望,让人暂时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叶莺在悲怆中也有了些欢欣:总算有了指望。
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忽然呼吸困难,几个小时才抢救过来。这之后的几天,他就真的渐渐好起来,血瘤没有再长大,他甚至能下chuáng走几百米。
叶莺把他接回家休养,回家那天,去买了一只土jī炖了汤,jī汤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
“这jī肯定很笨。”父亲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笨鸟先肥。”父亲一本正经地说。
叶莺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那顿午饭吃了很久,吃到了傍晚,jī汤一热再热,在锅底熬成了膏状。直到最后一缕阳光缓慢而哀伤地从饭桌上撤退了。
那天晚上,她听到父亲猛烈地咳嗽,捶打墙壁,似乎在缓解极端的疼痛,更像是与墙壁进行一场搏斗。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小。她在另一个房间极清醒和痛苦地承受着,直到声响消失,才走进父亲的房间。
她坐在chuáng边,看着他铁青的脸上咳出怪异的红润,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突然,父亲竟然从灰白的棉被里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她。她握住——准确地说是抓住父亲嶙峋的手指。这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短暂而温暖的互动。很快,她感到父亲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仿佛某种突然醒悟过来的诧异和不快,仿佛在问:“你这是在gān吗?”
父亲很快就死了。
然而,这一下模糊的推搡,却让叶莺在漫长的日子中都感觉到痛苦。她不断猜测父亲在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害羞,保持距离,还是怨恨和责备?
父亲死后,家里的房子和财产都被拿去抵债。叶莺托过去剧团的关系介绍了些走xué的活儿,是在歌厅唱。后来内地歌曲市场一夜之间全被港台歌曲占领,舞台的主角变成一群烫着头的小姑娘,在节奏感极qiáng的音乐下跳幼稚的舞,扭着半个肚皮,近乎童声唱着:“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叶莺做不来,就只有去更偏远的城市走xué——以为那里的音乐审美还落后。
chūn天的早上,刚在一个小城市表演完,她挤在一辆去往汽车站的闷臭不堪、动弹不得的小巴上。一个半老的男人在她身后小心地猥亵她,用身上尖锐的东西去顶她,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把收音机顶在她只着了一层纱裙子的背上,那一根短短的天线像指头一样在她身上划来划去。
那冰凉的收音机忽然传来一条突发新闻,说邓丽君因为哮喘在泰国去世了。车上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满车幽怨的叹息声,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歌声如同哽咽: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
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临窗的妇女忍受不了闷热,打开了窗户。几只苍蝇飞进来,直奔着妇女手上拎着的猪蹄,苍蝇也在叶莺的耳边萦绕盘旋,她的心被搅乱,直到一阵劲风chuī来,她渐渐沉静下来,她把心里一直深深藏着的去瀑布找蓝眼睛的想法拿了出来,如今,她终于接受了生活,和这念头告了别。
第五章
王帅连续第二次慡约了周四傍晚的约会,叶莺难以入眠,吃了半片安眠药。第二天早上,依旧难以释怀,就吃光了家里所有剩余的左旋多巴胺。
整整一天,她都处于某种轻松而快乐的幻觉之中。那一天的阳光与风都极好,她获得了给高三毕业班上最后一节音乐课的机会。她站在讲台上指挥,身边站着自己最得意的女学生朱晓光作为领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稚嫩而青chūn的声音像cháo汐一样一lànglàng袭来。
将要告别的真挚的感伤,让相互厌烦了好几年的学生和老师达到暂时的和解,在彼此眼里显得史无前例地可爱。
这种愉悦感一直在叶莺的大脑皮层里持续着,直到一个短发的瘦女人冲进教室,拽住她的头发时,她的感官是滞后的,无法做出迅速的反应。
女人一只手拽着叶莺的头发,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服,同时用腿去绊她。叶莺无法同时对这些动作进行抵御和回击,只是使出过去跳舞的功夫来,回旋着脚下的步伐保持平衡,不至于跌倒。
她在旋转的余光里看到朱晓光震惊的表情,这个少女不断试图上前分开两人。
“gān吗打人啊?”少女纯真地问道。
叶莺多希望朱晓光不要问。讲台底下有早熟的男生女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向那些还懵懵懂懂的同学解释。
“不要脸!”短发的瘦女人喊道。为同学们的欢腾又增加了温度。这就是青chūn残忍的地方,它表达同情或嘲笑、愤怒或兴奋的反应都一样,都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起哄。
叶莺听到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她听到那个女人谩骂的声音,也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住手!”——这样虚弱地喊道。可这些声音都显得很远,像是发生在过去的某个片段重现。
等到两人终于被学校的保安拉开的时候,叶莺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她是王帅的老婆。
她过去经常想象王帅的老婆会是什么样,按照王帅自己的叙述,那是一个高傲的大美人。可是,没想到她那么gān瘪瘦小,穿着无袖上衣,短发的顶层已经有些发白,她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坚qiáng和吃苦耐劳,粗野凶狠。岁月带走了她的青chūn、纯真和温柔,只剩下绝望中苦苦挣扎的毅力和固执,以及苦守住婚姻的自豪与执着。
保安要把王帅的老婆拽离教室,她甩开他们的胳膊,回头死死地盯住叶莺,说:“你还收钱!你要不要脸!你还收钱!”——这才是最让她愤怒的。
叶莺接到学校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睡觉,她从扭打现场直接回家了,然后吃了安眠药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电话里说让她马上去学校找校领导,然后不等她答复就挂掉了。叶莺从chuáng上坐起,从那个女人冲进教室直到现在,她都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似乎正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随时可以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