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_蒋方舟【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蒋方舟

  “你自己说说,你现在高兴不高兴?”话一问出口,田福福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丁吉花这个问题。原来流làng的日子里,他总是问她:“饿不饿”“冷不冷”,现在,他问的是:“钱够了吗”“我讲得好不好”。

  丁吉花垂着眼睛,说:“我高兴。”

  田福福发出动物一样古怪的笑声,说:“你撒谎。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因为我也不高兴。”

  丁吉花很惊讶,她原以为牺牲了自己是为了成全他,没想到他也没有得到幸福。她原想着自己如沉船一样沉到海底就了结了,没想到他也在这沉船上。

  “那么我们分开吧。”她说道。

  没想到他大笑了起来,头往后仰着,笑声向上飞起,触着车顶,又重重地弹回他的脸上:“你怎么这么天真?离婚了,我不就完了。”

  一个贩卖“爱情战胜一切”的故事的人,怎么能够以爱情的破灭作为故事的结束。

  车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开着,路没有尽头,就像生活一样,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能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无止境地坏下去。

  田福福继续说:“不过,我今天倒是很开心。”

  丁吉花说:“为什么?”

  田福福说:“因为我刚刚把那只浑蛋杂种给扔了。”

  丁吉花震惊而愤怒,第一反应是去抢他的方向盘,要把车开回去找那只猫。

  “你疯了吗?”田福福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伸长另一只手臂扣在她的喉咙上,要把她推回座位上。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丁吉花眼前渐渐模糊了,鼻腔和眼眶变得热和湿。

  当感到丁吉花的挣扎变得有些软弱的时候,田福福才惊恐地停下来,看着她满脸泪痕。

  他紧张地看着她,只能吐出“你”一个字来:你没事吧?

  你生我气了吗?

  你配合我的工作好不好?

  你原谅我好吗?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妈了?”他脱口而出。

  他立刻意识到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正如他的成功无法收回,他们现在的生活无法收回,他的自私和加注在她身上的冷淡无法收回。

  丁吉花在他身上付出的半生时间无法收回。她伸出手,想要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一向是她剪的,这回他回家,她却发现他的发型变了,额头前的头发翘了起来,显得更时髦。

  田福福微小的一个躲避的动作,点着了丁吉花心中的导火线。她的手在身旁的车门上摸索着,在车把下的置物篓里摸到了一把冰凉的螺丝刀,往前一划。

  她的大脑与视觉都出现了十几秒钟的空白,待到恢复的时候,她眼前的田福福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像一棵盆栽植物。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他不再能够抗拒和躲避她的抚摩和亲吻。

  5

  火车经过一片湖,夕阳把那片湖染得像血一样。

  田福福最后的眼神是很怪的,他看着她,目光又穿透了她,看着她身后无穷的过去,还有远方。她也看进他的目光深处,仿佛是要在他与她今生今世的联系彻底消失之前,看清他对自己所有的爱与仇恨。

  直到田福福彻底死去,这目光也一直伴随着丁吉花,她觉得他还陪伴着自己,枕在她的胸前,依附在她的心跳上,要等到两人的相互亏欠和加注在彼此身上的伤害一点点消失,他才会随之消失。

  丁吉花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人生也在不断地倒退,她奔赴在一条通往过去的道路上。她要去武威,去她爱的人生命的起点。

  她爱的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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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会在另一个真空里活着,孤独,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第一章

  假如拯民没有和科夫分手的话,此时他应该已经到了泰国,穿着沙滩裤和夹脚拖和科夫坐在街边喝冷饮,或是租一辆摩托车,带着科夫无所事事地满城转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小区门口焦虑地等着他母亲到来。

  可这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因为分手是科夫提的——他预备和别人开始一段关系。科夫把两人同居的房子留给了拯民,已经付了首付,只需拯民每个月还房贷。

  科夫在拯民外出的日子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走了。拯民回家的时候,房间已经被小时工打扫得gāngān净净。

  小时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安徽阿姨,白净肉感,gān活儿很细致。她每周来打扫两次,从垃圾桶里用过的避孕套猜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之后变得异常沉默,脸上不再洋溢热心的笑容,每次都恶狠狠地像是清除瘟疫一样清理房间,嘴里喃喃念着佛经。科夫和拯民在卧室故意大声胡闹,有种报复的快乐。

  科夫是拯民在感情这条路上的启蒙老师,拯民十八岁和他在一起,两人的关系快乐而稳定,幸福得不时感到无常。三年——这是科夫最长的一段感情了,知道他们分开的人都觉得可惜。

  圈子里分分合合本属正常,拯民已经练得听到任何恋情的开始与终结都处变不惊。他们的悲欢离合与生老病死都是加速度的,一生比普通人要经历更多的轮回。

  然而,当拯民看到科夫和新的爱人的合影——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少年时,他心里还是一惊:自己是个弃妇。

  刮了一阵冷风,他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空了,皮囊被chuī得叮当作响。

  终于看到母亲,她背着双肩包,拖着一个米色行李箱,穿着深蓝色的男士运动外套,戴着男士的毛线帽。远远地看,就像一个老头儿。

  拯民发现,爱自己记忆中的人很容易,但是当他们出现在你面前,向你迎面走来的时候仍然去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发现自己的儿子,母亲兴奋得加快了脚步,走到拯民面前。他为了避免拥抱的仪式,很早就把手插进牛仔裤的兜里。

  这也没有避免母亲给他一个巨大的拥抱,然后向后退一步,带着欣赏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她依然感到极度满意,这个异常英俊的青年,竟然是产自她的子宫。

  她端详着他的脸,忽然惊呼一声:“这是什么?”

  她指着他耳垂上插着的一根小细棍子。拯民曾经和科夫戴了情侣耳钉,分手之后他把耳钉取了,小细棍子是为了怕耳dòng消失。

  “摔了一跤,耳朵被扎穿了。”拯民低头帮母亲拿行李。

  “怎么搞的?”母亲咝咝地倒吸凉气,凑上前去揪拯民的耳垂。

  他身子一扭,挣脱了她的手:“骗你的。”

  母亲沉默不语,跟在拯民身后,像一个烟囱一样粗重地呼吸,作为一种抗议,这是她对一切超出她理解范畴事物的反应。

  拯民没有像少年时期那样无所适从地观察她的反应,而是大步往前走。在电梯里,母亲谄媚地去捏儿子的手臂,说:“吃什么了?这么结实!”

  拯民在锃亮的电梯门上看到自己,他从小恨自己过于秀气的长相。欢爱过后,一张白若凝脂的脸越发显得嘴唇润红,科夫笑话他是“何晏”——魏晋时代的美男子,皇帝怀疑他的白是抹了粉,就故意在夏天给他热汤面吃,何晏吃得出汗,用袖子一擦,脸更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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