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宁朝秀大叔(2)
我曾写过很多篇怀念母亲的文章,自谓一个做儿子的所应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到了。现在才知道,我对母亲思子之情并不了解。现在才稍稍开了点窍。
上面我借写宁朝秀大叔的机会,介绍了一下我的母亲。
现在仍然回头来写宁大叔。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宁大叔家是贫农,只有两三亩地。宁大婶和宁大姑都是妇道人家,参加不了种地的活。所有种地的活都靠宁大叔一个人。耕地要牛,人之常识。但是,有牛又谈何容易。官庄前街有牛的人家屈指可数。首先是大地主张家楼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家里有五条牛。主人从来不走出家门。其次一家就是我的二大爷,是举人的第二个儿子,属于富农,有两头牛和一个扛活的。至于杨家和马家是否有牛,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宁大叔家里只有他,没有牛。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把人变成牛,才能种庄稼。“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至于宁大叔是怎么操作的,我没有看到过,不敢乱说。
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长期保留着三分地。早先是怎么耕种,我不清楚。自我父亲去世到我母亲去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耕种都由宁大叔一人承担,这是非常清楚的。在这八年内,母亲一文钱的收入也没有,靠的就是这三分地。如果我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每年给母亲寄三四十元钱,这能力我还是有的。可怜我的脑筋是一个死木头疙瘩,把希望统统放在大学毕业上,真是其愚不可及也。
在农民中,我们家算是什么成分呢?我一直不清楚。土改时,宁大叔当时是贫协主席,还给我们家分了地,对我母亲和我而言,我认为,这是公正的。但是,对是家长的我父亲而言,却是不公正的。
我现在就来谈一谈我的父亲。我不奉行那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教条。反正你不说,人家也都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成了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在官庄的上一辈,大排行十一人。只有一、二、七、九、十一留在关内,其余六人全因穷下了关东。我的父亲排行七、济南的叔父行九、与行十一的一叔是同母所生。一叔生下后,父母双亡,他被送了人,改姓刁。父亲和叔父,无父无母,留在官庄,饿得只能以捡掉在地上的gān枣果腹。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便商量到济南去闯dàng。二人大概很受了不少的苦,当过巡警,扛过大件。最终叔父在济南立定了脚跟。兄弟二人便商议,父亲回家,好好务农。叔父留在济南挣钱,寄回家去。有朝一日,二人衣锦荣归,消泯胸中那一团郁闷之气。完全出人意料,这样的机会不久就得到了。叔父在东北中了湖北水灾头奖,十分之一共三千元。在当时,三千元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当时我还没有下生。后来听说,雇人用车往官庄推制钱。可见钱之多。现在兄弟俩真是衣锦还乡了,好不神气!父亲要盖大宅子。碰巧当时附近砖瓦窑都没有开窑。父亲便昭告天下:有谁拆了自己的房子,出卖砖瓦,他将用十倍的价钱来收购。结果宅子盖成了:五间北房,东西房各三间,大门朝南,极有气派。一时颇引起了轰动,弟兄俩算是露了脸。但是,时隔没有多久,父亲把能挥霍的都挥霍光了,最后只能打房子的主意。整个地卖,没有人买得起;分开来卖,没有人买。于是自留西房三间,其余北房五间,东房三间统统拆掉,卖砖卖瓦,没有人买,只好把价钱降到最低,等于破砖烂瓦。
我讲到父亲的挥霍,其实他既不酗酒,嗜赌,也不嫖、吃,自己没有什么嗜好。据我观察,他的唯一嗜好是充大爷。有点孟尝君的味道。他能在庙会上大言宣布:“今天到会的,我都请客?”他去世的时候,我奔丧回家,为他还账,只是下酒吃的炸花生米钱就有一百多元。那时候一百元是个大数目。大学助教每月工资八十元,这些东西当然都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他那些酒友。
父亲认字,能读书,年幼的时候,他那中了举的大伯大概教他和九叔念书认字。他在农村算是什么成分,我说不清。他反正从来也没有务过农,没有gān过庄稼活。我到了济南以后,有很多年,他在农村把钱挥霍光了,就进城找叔父要钱。直到有一年,他又进城来要钱。他坐在北屋里,婶母在西屋里使用了中国旧式妇女传统的办法,扬声大喊,指桑骂槐,把父亲数落了一阵。父亲没有办法,只有走人,婶母还当面挽留。从此父亲就几乎不到济南来了。他在农村怎样过日子,我不知道。我自己寄人篱下,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忆念宁朝秀大叔(3)
父亲卧病的时候,叔父还让我陪他回官庄一趟。此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难兄难弟,只能相对而泣而已。我叔父对他这一位败家能手的哥哥,尽悌道可谓尽到了百分之百。这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认为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这一篇文章本来是写宁朝秀大叔的,结果是鹊巢鸠占,大部分篇幅都让老季家占了。我在这里介绍了我的母亲,介绍了我的父亲,介绍了父亲和叔父的关系,把一个宁大叔不知挤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奔父丧回家的时候,天天见到宁大叔,还有宁大婶和宁大姑。离开官庄以后,直到母亲逝世长达八年的时间内,我不但没能看到宁家一家人,连想到他们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我奔母丧回到官庄,当然天天同宁家一家见面。宁大姑特别怀念当年挎一个小篮子随着她去拾麦穗的情景,想不到我一转眼竟变成了大人。当时我们家已经没有了主妇,事情大概都由宁大婶操办。
我离开官庄后,在欧洲待了十年多。回国后不久,就迎来了解放。家乡的情况极不清楚。一直到今天,自己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是想到宁大叔一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宁大叔一家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2003年7月7日
于301医院
病房杂忆
住到全国最有名的医院之一的301医院的病房里来,已经两年多了。要说有什么致命的大病,那不是事实。但是,要说一点病都没有,那也不是事实。一个人活到了九十五岁而一点病都没有,那不成了怪事了吗?我现在的处境是,有一点病而享受一个真正病人的待遇,此我的心之所以不能安也。
我今年已经九十五岁,几乎等于一个世纪,而过去这一个世纪,又非同寻常。光是世界大战,就打过两次。虽然第一次没有打到中国来,但是,中国人民也没有少受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一大撮“làng人”(大家都会理解,我为什么只提“làng人”。实际上不止这些人)乘机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以至杀人成山,流血成河,中国人民陷入空前的灾难中。
此后是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的时间过程。
盼星星
盼月亮
盼到东方出太阳
盼到狗年旺旺旺
盼到我安然坐在这大病房中,光亮又宽敞。
现在我的回忆特别活跃。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旮旮旯旯,我无所不忆。回忆是一种思想活动。大家都知道,思想这玩意儿,最无羁绊,最无阻碍,这可以说是思想的特点和优点。胡适之先生提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话是绝对没有错的。假设越大胆越好,求证越小心越好。这都是思维活动。世界科学之所以能够进步,就因为有这种jīng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