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吃好了就叫我。”她的声音似乎比蜜还甜,“另外您还要续杯吗,亲爱的?”
米莉安没有吭声,只是把杯子往女侍者近旁推了推,而后冲她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当女侍者倒咖啡的时候,米莉安礼貌地用指尖轻轻点着对方的手背——
一辆本田两厢车高速行驶在崎岖的乡间公路上。时间为两年后的某个夏夜。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林间和草地上翩翩起舞。女侍者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蓬松的爆炸头变成了短短的马尾辫,尽管已经过了两年,但这发式却使她显得更年轻了些。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但脸上依稀带有倦容,大概是刚从酒吧出来,或者是参加完派对,又或者刚刚与某个男人chūn风一度。收音机里播放着肯尼·罗杰斯[2]的《赌徒》,听到高兴处,她也随着唱了起来,“我遇到一个职业赌徒,因为太累都无法入睡……”汽车转过一个弯道,发动机吱吱尖叫了几声。
女侍者的眼皮儿越发沉重起来。她使劲眨眨眼睛,努力赶跑困意,随后又揉了揉,并打了个哈欠。
她的头开始慢慢往下低,眼看就要打起了瞌睡。又过一个弯道时,她没有及时降低车速,结果车子的后轮甩出了公路,在沙砾中连连打滑。女侍者突然清醒过来,大惊失色之余,她立刻猛打方向盘,车子终于颠簸着回到公路上,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收音机,像狗一样将脑袋伸到车窗外,以便让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这根本没用。五分钟后,她的眼皮子又开始打架,困得对着方向盘直点头。
车轮突然颠过一个坑,她猛然睁开眼睛。
车子已经驶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路的尽头是一棵粗大的橡树。而本田车已经在女侍者不知不觉间飙到了惊人的速度。她急忙紧握方向盘,十指关节胀得煞白,与此同时,她也狠狠地踩下了刹车。轮胎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尾就像女侍者走路时左摇右晃的肥屁股一样向一侧甩去,整个车身横着向那棵巨大的橡树撞去……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离那棵该死的树只有几英寸。田野里万籁俱寂,唯有渐渐冷却的汽车引擎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惊魂未定的女侍者似乎想哭,可是转眼间又大笑起来。她还活着,多么幸运。空气暖融融的,谁也没有看到她刚刚经历的这生死一幕。她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是尴尬?是欣喜?总而言之,她没有看到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的汽车,直到雪亮的车头灯划破夜的黑暗。那是一辆满载涂料的皮卡车。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了即将降临的厄运。
女侍者慌忙去解安全带,可惜手忙脚乱,一时竟无法解开。她继而猛按喇叭,可是皮卡车无动于衷。
她想张口喊叫,可是还没等大脑将信号传送到嘴巴,那辆皮卡已经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她。车门凹陷,首当其冲遭到压迫的是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骨当即折断。碎玻璃像下雨一般落在她向后仰去的头上。空气中震dàng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金属碰撞变形的巨响……
车祸的声音似乎还在米莉安耳畔回响,她轻轻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说:“好了,谢谢。”
“不用客气,亲爱的。”
米莉安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阿什利迫切地问道,“是什么结果?”
“我需要去趟洗手间。”
说完她站起身,挤过狭小拥挤的咖啡馆。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农夫的胳膊肘——
老农夫身穿一件肮脏破旧的白色T恤,头上戴着一顶huáng绿相间的美国约翰迪尔农用机械公司的帽子,可他开的却是一辆久保田[3]牌的拖拉机(他们总说要“支持国货”,可最后却还是买了日货)。老人的耳朵有点毛病,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一头从行进中的拖拉机上栽了下来,落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松软的土上。他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可死神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因为这是他第二遍翻土,拖拉机后面还拖着庞大的旋转式翻土机,结果,翻土机直接从他身上犁了过去,弯曲锋利的刀片将他的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搅得粉碎,连同鲜血一起埋在了新翻的泥土里。
米莉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她急忙缩回手,可一个红头发的小孩子却在这个时候贴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手枪枪筒伸进嘴巴抵住上颚时,他尝到了枪油的味道,而后,随着一声巨响,火热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大脑……
她把两只胳膊紧紧缩在胸前,像头举着短小前爪的霸王龙一样láng狈地逃进洗手间。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小妞是不是吃错药了?”可她无心理会。
是啊,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1]诺曼·洛克威尔(1894—1978年):美国20世纪早期的重要画家,作品横跨商业宣传与爱国宣传领域。他的画作记录了20世纪美国的发展与变迁。尤其喜画人物,展现普通人的生活层面。
[2]肯尼·罗杰斯:美国乡村歌手,天生一头银发银须。他的特点是能把乡村音乐与流行音乐结合起来,因此成为美国大众文化的象征人物。
[3]久保田是日本最著名和规模最大的农机制造商。
插曲 采访
“天命不可违。”米莉安抚摸着瓶颈说。她浑身暖洋洋、热乎乎的,威士忌正在履行它光荣的使命,“人的一生要经历什么都是有定数的,上天对我们的命运早就做了安排。就连现在你我之间的谈话也是被安排好的,没有谁能够更改。我们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掌控自己的命运,可实际上我们没有。自由意志什么的全是扯蛋。你买一杯咖啡,吻你的女朋友,拉着一校车修女去烟花厂,你以为这些都是你的选择,是你决定了要做这些事,对不对?呸,大错特错。我们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是由一系列的事件jiāo织而成。每度过一段时光,每做一件事,哪怕一句充满爱意的私语或者一个愤恨的手势,都只是生命发条上的一次微小震动,经历无数次震动,直到有一天,某件事击发了生命的闹钟,铃声响起,我们的生命也便走到了尽头。”
保罗默不作声,只是睁大双眼盯着米莉安。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你想说什么?”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米莉安问。
“这也……太yīn暗了。”
“谁说不是呢。”
他浑身不舒服,转换了话头,“也就是说,你曾经试过改变这一切。”
“对。头几年我的确试过,而且试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奏效的。”
“所以你就gān脆放弃了?”
“没有。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拿红气球的小男孩儿。”
12阿什利的提议
洗手间男女通用,而且只有一间。有人在外面旋着门把手,米莉安咕哝了一句“滚开”,但她实在没有气力大声说话。这倒新鲜。